战火的硝烟还是弥漫到了山里的各个村庄。鬼子不停地进山扫荡,搅得村里的老老少少们时不常地往大山里奔跑躲藏。
苏家的房盖儿年久失修长满了绿苔,院子里的大磨盘黑漆漆的沉淀着年轮的印记,那颗枣树饱经风霜雪雨健壮了许多。
熬过了一冬,春天开始播种了。家家存放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苏家也不例外,连菜窖里的地瓜也是屈指可数的。
院子里,建国带顶八路军的灰色军帽,身上的蓝褂子虽然有些褪色但是洗的干干净净。他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头,正用力地刮着一根木杆。
婉廷蹲在他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建凤贴在她的边上,眯缝着眼儿也盯着建国的手。
终于做好了,原来是一只两尺来长的小小红缨枪,枪头虽然是木头刻的,也还挺像样儿。
建国站起来掸掸裤子上的木屑,走进西厢房取了一把染红的麻线,仔细地捆在枪头和枪杆的衔接处,红缨枪瞬间有了生气。
“太好看啦!太好看啦!”婉廷兴奋的蹦起来叫着。
建凤依然蹲在那里斜眼看向婉廷,撇着小嘴儿说道:
“有啥好滴,俺可不玩男孩子的东西。”
婉廷也不理会建凤,自顾自的摆弄着红缨枪。
天色要暗下来了,建国拿着长长的红缨枪站在村头的山坡上放哨。他现在是村里的儿童团长了,云涛自然是他的助手。
两个人昂着头,眼睛目视着远处的小桥,那里是鬼子进村的必经之路。他们的身旁矗立着一颗细高的消息树(就是埋在土里可以推倒的树木,村民看见树倒了就知道有情况)。
小桥的远端,渐渐的看清一路人马匆匆的向村子走来。云涛赶紧喊着,要放倒消息树。建国拉住云涛仔细地观察一会儿,高兴的叫起来:
“是高志河叔叔的县大队!”
小哥俩兴奋的奔向山坡下迎接队伍了。
高志河带着队伍进了村子,队员们很自然的入住到各家并帮忙干起活儿。村子里的青壮男人几乎都从军了,剩下几个也跟着县大队来回奔跑。
志河手拉着建国,后面跟着通讯员小海,一同回到了苏家。
“大嫂,我们又来叨扰你啦。”志河满脸堆笑的和香儿打着招呼。
“你们来俺欢迎还来不及呐,咋还说叨扰。”香儿笑着从屋里出来。
香儿俊俏的脸上,深深的皱纹印在杏仁眼的两端。思念的煎熬掺杂在艰难的时光里,香儿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高志河端详了一眼香儿,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这些年来,赵志河经常派人给苏家送些粮食。礼文在东北命悬一线,能不能回得来谁也不好说。香儿还是个要强的女人,从不张口讨要帮助。她独自支撑着这个家,多年积攒下的钱基本上快贴补光了。
“嫂子,我们这次来是迎接大部队反扫荡行动。战役一旦打响,附近的村子都要遭受战火。”志河走到香儿面前悄悄说到。
“你收拾一下,跟着我们进山找个稳妥的地方躲一阵子,等战斗结束了我们去接你们。”志河一再的叮嘱着。
“大兄弟,俺们跟村上的人一起躲起来就行,不能给队伍添麻烦。”
“什么?大部队要来啦!太好啦!俺要跟大部队走,俺要去找俺爹!”建国在一旁听到了,高兴的又蹦又跳。
“找你爹?去哪儿找你爹呀?在家好好呆着,不许乱跑!”香儿瞪大了眼睛吼着建国。
“不!”建国一反常态的反驳起来。
“建国!”志河忙拉过建国小声说道:
“别胡闹,妹妹弟弟还小,家里没有你,你娘咋办呐?”
“再说,你也不够参军的年龄呀。”志河很认真的强调着。
“我还不够年龄呀?我都16岁啦!”建国喊着,一噘嘴跑屋里去了。
香儿愣在原地看着进屋的建国。从进了苏家门,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建国耍脾气。建国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太了解建国了。
不祥的预感再一次缠绕着她。礼文一别再别,二弟弃家离她而去,贴心的三弟也悄然离开,老四也不辞而别了许多年,现在自己的儿子又要……,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志河为难的看着香儿,不知道怎么劝慰她,只能怜惜地望着她。
婉廷扛着哥哥做的红缨枪从屋子里欢叫着跑出来,志河弯下腰张开双臂,婉廷直奔向志河的怀里。
志河高高举起婉廷,她嘎嘎地笑着,好像回到了爹的怀抱。半空中的婉廷手里还拿着那根红缨枪。
“哈哈!婉廷喜欢红缨枪呀?”高志河身后的通讯员大笑着说。
“是呀,我们的婉廷喜欢红缨枪呀?”高志河也大笑着问,
“嗯嗯!哥哥给俺做的,好不好?”婉廷挥了挥红缨枪自豪的说着。
“好!好!等婉廷长大了,叔叔带你找你爹去!”高志河慈爱的看着婉廷。
“志河叔叔,这次还走不走了?”婉廷带着些许成熟又夹杂着奶气的声音,跟志河聊了起来。
“叔叔这次来是接你进山的,好不好?”志河坐在磨盘上像父亲一样抱着婉廷。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拿出里面的糖块塞到婉廷嘴里,这些年他对婉廷一直疼爱有加。
“叔叔和娘也吃。”婉廷乖巧的指着糖果。
“快下来,叔叔走了那么多路已经很累了。”香儿从志河的腿上拉下了婉廷。
“俺去给你做点好吃的,你们天天东奔西跑的太辛苦了。”香儿说着就要去做饭。
“嫂子别忙乎了,今天不在家吃了,我马上去开会很晚回来。你就别等我了。”
“哦,路上注意安全呀!”香儿不无担心地看着志河。
“放心吧婶子,有俺呐!”通讯员小海笑呵呵的发话了。
“好,有你俺就放心啦!”香儿也笑了。
婉廷跑进了东厢房,她去找建凤。
建凤坐在姥姥身边听姥姥讲着故事,弟弟建民躺在姥姥怀里睡着了。
建凤看见婉廷进来也不听故事了,一个高儿跳起来。
“你去哪儿了,俺刚才都没有找到你。”建凤数落着婉廷。
“俺跟娘去后院子摘菜了。对了,高叔叔来了。”婉廷说着掏出兜里的纸包,打开来,拿了一颗糖塞到建凤的嘴里,
“高叔叔又买糖啦。”
“高叔叔说马上送俺们去山里呐。”婉廷兴奋地说着。
“哎,又要进山了,这小鬼子真是不想让人活呀!”建凤姥姥恨恨的叹着气。
“你妈妈也不知道又疯哪儿去了?一天天也不着个家。”姥姥嘟嘟囔囔的说着,女孩儿们嘴里含着糖,根本不听姥姥絮叨什么,自顾自高兴地手拍手玩起来。
再说秀珍这几年也没闲着,她担任了乡里的妇救会主任,每天忙忙碌碌的。早上出门时,秀珍总是腰间扎个皮带,腿上绑着腿绑,肩上斜挎着一个黄色书包,齐齐地短发显得很飒爽的样子。
这次反扫荡行动,她也是忙的不亦乐乎。工作让她摆脱了礼成离家多年的痛楚,她现在生活得很充实。
建国怏怏地坐在大门口,翘首盼着志河叔叔开会回来,他那股倔强劲儿,俨然是遗传了苏家。
香儿做好了晚饭,招呼着王姥姥和孩子们,围了一桌子的孩子热闹起来。
建军和建民的小手互相推搡打逗着,长得很高的秀彩不予理会这些闹人的小孩子,自顾自的吃着。
婉廷和建凤倒是安静,趴在自己的碗边,往嘴里扒拉着面汤。
云涛心神不定的看向门外,嘴里嚼着地瓜也是心不在焉。
王姥姥走到大门口,站在建国的身后说道:
“孩子呀,进屋吃饭吧,可不能让你娘上火啦。”
建国抬头看看王姥姥,没精打采地答应着,站起身进了院子。
天色暗下来,转眼间变得黑漆漆的。
志河带着通讯员小海匆匆地走进村子。一会儿功夫便召集齐了人马开会。高志河讲到:
“这次的反扫荡任务很艰巨,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配合好大部队的同时要保护好乡亲们的安全。下面我来分配任务,……。”
凌晨,夜色还没有散尽,乡亲们三五成群的形成一溜人马,向深山奔去。
香儿背着熟睡的建军,臂弯吃力的挎着一个大柳条筐,框里面装的是全家人的干粮。她的另一只手还拎着一个大包裹。
婉廷揉着睡眼,扯着娘的衣角儿,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的跟着。她的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握着哥哥做的红缨枪。
娘仨的后面,王姥姥背着建民拉着建凤,秀彩牵着一只哼哼唧唧的半大黑猪,跟在妈妈的身边。
建国和云涛还有村里的几个儿童团员,趴在村头的消息树旁,他们的任务还是负责放哨。
秀珍带领着几个青壮年,推着装满物资的独轮车跟在县大队的后面。
天亮了,初春的气温还是很凉。露水挂在草尖上,走过的鞋子都被打湿了。
乡亲们一家一家围坐在一起,相互紧靠着取暖。人们都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偶尔能听见一声微弱的咳嗽声。
累的满头大汗的香儿连气都没喘匀,忙着在包袱里取了一条小棉被子铺在一块青板石上。她让光着小脚丫的婉廷、建凤还有建民坐上去,然后把他们的鞋子挂在树上晾着。建军蹒跚着也爬了上来,香儿拉秀彩也坐到上面。
山里很冷,五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背对背挤在一块石头上。幸亏孩子们穿着冬天的棉袄还能熬过去。
晌午时分,气温回暖了。吃饱了肚子的孩子们,穿上鞋子走动起来。大人们也渐渐地忘却了昨晚上的辛苦,聊起了天。
孩子们开始嬉戏打闹了。
婉廷这时候有些兴奋,因为,娘怕鬼子来抢东西,就把家里仅有的面都烙了饼。这是她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而且这么多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吃东西,比过年还要热闹。
漫长的夜,对于熟睡的孩子来说不以为然,但对于坐在地上的大人们很是难熬。小点的孩子可以躺在娘的怀里,婉廷这么大的就只能蜷着身子躺在铺着棉被子的草地上了。香儿拿了一床大被子,把这几个孩子蒙了起来。
婉廷竟然在被子底下咯咯地笑起来。香儿在被子外面轻轻拍了一下婉廷的小屁股,悄声训斥着:
“不许出声,快睡吧。把鬼子招来就麻烦啦。”
远远传来的炮火声划破天际。大人们挪了挪身子继续似睡非睡地迷着觉,谁也不言语。逃命的日子似乎已经让人们麻木了,没有了惊恐也没有了好奇。
香儿的心可是一直揪着的。建国这次没有一起来山上,她在担心着。
炮声渐渐消失,树林里又开始了一片沉沉的寂静。
“可以回家啦…,乡亲们!”一个民兵在远远的山下喊过来,人们陡的沸腾起来。
乡亲们纷纷起来收拾东西,孩子们也不恋觉了,穿起鞋子自顾自的往山下跑,就连香儿养的小黑猪,也忙颠颠的跟在孩子们的后面奔跑起来。
这几天带来的东西也吃的差不多了,下山的负重就减少很多。香儿装好了包裹麻利的扛在肩上,掸了掸身上的土,顺手拾起空空的大花筐,随着人们下山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孩子们就像窜了门子回来一样,兴奋的你追我打哇哇叫着。
婉廷站在院子中间,挥舞着红缨枪,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小子们离我远点,伤着谁俺可不管!”
秀珍妈妈坐在锅灶前拉风匣,香儿洗好了地瓜放在锅帘子上,屋子里又热气腾腾了。
“仗都打完了,咋还不见建国和云涛呀?”香儿边干活边嘟囔着。
“你就放心吧,他们两个不会有事的,也就放放哨,还能让他们干啥?”秀珍妈妈应着。
“俺就是不放心建国,他要是跑了,不回来可咋整?”香儿忧愁起来。
“不会的,放心吧!”秀珍妈妈安慰着,可她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瞟了一下大门口。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香儿倚在门框,脸上带着忧愁望着天空。她每到天气阴沉沉的时候,尤其想念远方的丈夫。四年过去了,礼文一点消息也没有。
对于香儿来说,礼文十几年前的出走,有礼贵在身边呵护着,日子也算好过。现在兵荒马乱的,地里的粮食也不一定收得上来。秀珍妈妈眼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苏家一群孩子全仰仗香儿一个人里外操持,眼看着香儿的面容暗淡了许多。
香儿又望了望远处的云,看来一会儿半会儿是晴不了。她叹了口气:
“哎,建国也不知道疯哪儿去了,还不回来。”
院子的门开了,秀珍迈着大步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她后面跟着文涛。
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的孩子们喊了起来:“娘回来啦!娘回来啦!”
香儿在灶台边站起身,往他们的身后看。她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没见建国呐?她赶紧盯着文涛想问个究竟。
秀珍进了屋子拿起水瓢,舀了水就往嘴里灌。她咕咚咕咚咽着水,没等气儿喘均匀,便粗声粗气地说到:“建国跟大部队走了!”
迫切想知道建国消息的香儿呆住了,母子连着心的感知验证了香儿的预兆。
她懵了,不自然地张开双臂,晃着脑袋在地上打磨。她耳朵嗡嗡响着,周围的人漂浮在她的头上晃动着,好像他们都在迷雾重重的天际上。
秀珍和秀珍妈妈慌了,赶紧扶着香儿进屋躺下。香儿什么也不说,眼睛直直的望着棚顶就那么躺着。
“香儿呀,哭出来吧,别憋坏啦!”秀珍妈妈哭着劝着。
“嫂子!嫂子!说句话吧!”秀珍摇着香儿。
“嫂子,建国是跟着我们的八路军走的,那是大部队,他出去打鬼子见世面啦,您就放心吧!”秀珍慷慨激昂的说着。
秀珍妈妈赶紧用胳膊肘怼了秀珍一下,小声呵斥着:
“别说啦!”
正吃着饭的孩子们也都不吭声了,两个小男孩也不闹了,趴在桌子上,默不作声地啃着地瓜。
婉廷挪着小步,拽着自己的衣襟蹭到娘的身边,她好像能明白娘在想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不做声地望着娘。
香儿余光看见婉廷,猛地起身一把拉过婉廷抱在怀里,“哇!……,”地痛哭起来。
自打她嫁到苏家,不管多累多苦,也没见她这么哭过。她的心被苏家的男人们掏空了,现在就剩下长得越来越像礼文的婉廷,能给她一处心理寄托的港湾了。
打那以后,香儿的哮喘病开始发作了。阴季沉沉的天气,她的病情就更加严重。她挺着病痛坚持操劳着家务,但是哮喘突然发作时,便使得她伏在门框上喘息咳嗽不已。
看着她难过的样子,秀珍妈妈只能心疼的掩面拭泪,她也毫无办法。兵荒马乱的年代缺医少药,农村更是穷困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