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跃回去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身体是极度疲惫的,但是精神一直紧张着,珠峰就在眼前了,可宫智伟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的等着。
掏出手机,习惯性的打开微博,还是那个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的照片,一个更新都没有,就连小说都已经停载两天了,贺彤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一点音讯都没有。
看着界面上的电话,这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但是冯跃迟疑着,始终不敢点下去拨通,他不敢赌这万一的几率,如果贺彤知道自己一直在隐秘的角落关注着她的行迹,一定会彻底消失,从此再也不会有她半分音讯。
小说写到他们分开的那天,冯跃每次看到这里都会心如刀绞,如果他早一些醒悟,就不会把结尾弄成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
“那通电话是我此生最艰难的决定,我以为把分别说出口将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一旦开始了,就又会觉得有今天的结果,我们怪不了任何人,情深缘浅四个字,原来是如此刻薄。”
贺彤并没有在这里说出冯跃一点薄情,但只有他自己看见了,才真的透过文字,体会到当时贺彤的绝望和挣扎,绝不会比他自己少上一分。
心里的抱歉已经说了几万遍,但贺彤听不到,任何人都听不到,只有他自己躺在珠峰下面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
他默默忍下的眼泪,是贺彤这些年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房子里所承受的一切,所以冯跃也怪不了任何人,甚至连情深缘浅几个字他都没脸说出口。
缘分不浅,他们在几万人的校园相遇,在茫茫人海中有了这多年的缘分,可终究是他自己没有握住,在婚礼前夕,在所有人都即将祝福他们美好一生的时刻,一切都戛然而止。
所以在九寨沟看到的那场婚礼,让冯跃心里的遗憾放大了无数倍。
看到李经纬和申颂章至死不渝的相守,冯跃也知道自己所谓的深情,有多么浅薄,以为物质健全就已经足够了,他忘记了要用时间去维护,忘记了一个逐渐坚强的女孩身后,都有着他忽略掉的心酸。
可是到了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在贡嘎医院看见的那片裙角就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了。
冯跃半睡半醒间,听见有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一睁开眼,王乐硕大的脸在眼前,瞬间吓得清醒。
“你干嘛?”
王乐无辜的眨眨眼,指了指门外:“王甫敲了半天门了,你都没反应,都把我敲醒了。”
冯跃心想应该是气象监测出结果了,刚翻身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好王乐手疾眼快扶了一下。
“你怎么了?”
冯跃捂着额头晃晃悠悠的勉强站稳,就要往外走,王乐伸手一抹,脸色大变。
“怎么这么烫!”
高原上发烧是极容易要命的事情,王乐担心的不行,按着他就要去叫医生,被冯跃拦住了。
“我先去看看王甫那边怎么样了,我没事,一会吃点药就好了。”冯跃忍着眩晕,面色有些泛白,但还是穿好衣服要往门口走。
王乐扶住他:“你就是最近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累病了,要我说,反正已经到了珠峰了,你就好好休息一下,他们能不能上去找人反正你都上不去,静观其变就是了。”
冯跃没有说话,宫智伟一天没有消息,他怎么可能休息的好,在外边跟着忙碌至少还有事可做,自己待着更容易胡思乱想。
打开门,王甫在外边还举着手要敲,刚要说起正事就看见冯跃明显的虚弱了很多:“生病了?咱们这有医疗队,一会送你过去看看。”
“先说正事,是不是观测报告出来了?”冯跃声音虚浮,躺着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一站起来就头晕目眩。
王甫点点头:“虽然山顶云团很厚,但是今晚预测会有一场大风将云团吹散,明天预计可以登山。”
冯跃听说可以派遣搜救队上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是向文却满脸凝重,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同的事情。
王甫和向文对视一眼,果然有经验的人在一起就是能想到对方的点,向文说:“大风能吹走云团,但同样会给在山上的人造成困难,如果他们还活着,今晚将是难熬的一个夜晚。”
冯跃看着山顶厚重的阴云,此时山上会是什么景象呢,狂风大作或是暴雨如注,他们没有可以遮挡的地方,肉体凡胎如何能经得起自然的摧残。
“只能等着了。”
王甫长叹一声,转身回去,冯跃站了一会眼前一花倒在王乐身上,向文快走两步一起把人送到了医疗队。
“这么严重的高烧应该马上到医院去,这里的条件毕竟没有医院好。”
冯跃迷糊中抓住了王乐的胳膊,吐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不去,我要在这……等着。”
“你这样,没等他下来,你就先把自己送下去了。”王乐着急的就要把人往外推。
冯跃死死抓着栏杆,也不知道他高烧不退哪里来的力气,任凭王乐怎么拽都拽不动。
“我要在这盯着,亲眼看着他下来,走下来!”
看着冯跃坚定的样子,王乐也不忍心动手了,但是担心他的身体也没有马上妥协,还是向文做主,让医生先给挂水,观察一晚再说。
听着外面呼啸往来的风声,冯跃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想着以前看过的电影,那样艰苦卓绝的生存环境,想要全须全尾的下来本身就希望渺茫。
冯跃被风声和冰凉的药液夹杂着,心里冰火两重天,一会充满希望,祈祷着他们度过今晚就好,一会因为查阅过的资料而担心,他并不是王乐那样的乐天派,十几年的职场生涯,让他习惯性的将最坏的结果考虑在前面,越是这样想,越是令自己感到痛苦。
就这样半梦半醒,脑海里一会是暴风雪,一会是四季春,转念之间又变成了宫智伟在乱世之下挣扎的样子,一会又是贺彤站在清澈的海子边回眸浅笑。
冯跃在难捱的梦境中辗转了一夜,一早醒来,浑身都是汗水,自己摸摸额头已经没有昨天那么热了,就是身上还没有什么力气。
“怎么样?有没有舒服一点?”王乐拿着保温桶走进来。
“好多了。”冯跃撑着手臂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接过王乐手里的热粥:“我自己来,向文他们准备出发了?”
王乐点点头:“正在外面准备着呢。搜救队一共六个人,加上向文,还有两个负责观测和后勤保障的队员。”
冯跃一听就坐不住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去看看。”
“你着什么急啊,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行,我去看看回来就吃,先放着吧。”冯跃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走,一只袖子还在身侧耷拉着,一边拽一边推门出去。
王乐手忙脚乱的把盖子拧好,对着冯跃的背影喊:“人在大广场呢,你走反了!”
冯跃走到广场的时候,向文已经打包好所有东西,手里拿着登山杖,雪镜卡在帽子上,文艺范的长发被掩盖起来,眼神看着珠峰,坚定又执著。
“要上去了?”
向文看看手表:“七点一刻出发,我们先到他们信号消失的地点去找,不过昨晚一场大风,估计什么痕迹都已经吹没了。”
冯跃知道这件事情的沉重,宫智伟他们上去的时候,尚在窗口期,有一段路是顺畅的,但向文等人现在上山,马上就要面对无常的天气带来的一切危险,上面雨雪纷飞,稍有不慎就会危及生命。
“辛苦了。”冯跃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稍稍安抚他内心的不安,这些人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同时背负起多少人的祈愿,身上的重担难以估量。
“不用说这些,都是为了智伟,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然后把他好好地带下来。
向文背起行囊,一挥手:“出发!”
冯跃站在原地看着一行人坐上摆渡车,往最近的垭口行去,此一去能不能找到宫智伟的下落,就看他们了。
“我知道你担心,但是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耐心的等。”王甫拿着地形图出现在身旁,指给冯跃看:“这是宫智伟消失的地方,离向文登山的地点至少要走上一天一夜,还是在一切顺利没有任何突发事件的情况下。”
冯跃抿着唇,他突然感到无力。
那种浑身都失去劲头的无力感将他淹没,看着高耸巍峨的珠峰,上面有他亦兄亦友的朋友,明知道身陷险情等人解救,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高原上稀薄的氧气已经让他感到不适,甚至连垭口都不能靠近,只能在营地里一分一秒的等待。
从九寨沟开始,地震埋葬了那么多的人,那些趴在石堆上绝望哭泣的人何等悲凉,他只能用手搬动石块,亲眼见过断肢残骸,见过家人抱着一只手臂狼狈大哭,他无从挽救。
在香格里拉,他看着申颂章死在穹苍四野,洁白的头纱覆盖了李经纬余生全部悲欢,高壮的男人哭泣的像个孩子,草原上回旋的风都在为这样的爱情哀悼,他除了一场婚礼,再没有能为这对有情人能做的事情了。
难道要他对着病魔讲述他谈成过多大金额的合同吗?还是他能背诵毕业时的金融论文挽回生命?拯救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家庭?
他什么都做不了,面对生命的逝去,他一次次地做了旁观者,在香格里拉如此,在边巴次仁面前一样如此。
他拦不住子弹贯穿梅朵胸膛的力量,也化解不了盗猎分子的罪恶,甚至捂不住那些汩汩涌来的鲜血。
生命之脆弱,他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成就,在这片高原上渺小的不值一提。
冯跃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敲击过键盘,击响过华尔街的钟,签过上亿的订单,却面对朋友的离世连动动手指的力量都没有。
失魂落魄的转身,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这样的感觉真的不好,冯跃的脊梁仿佛有一座大山,压弯了他的精神和自信。
被王乐一口口塞进嘴里的粥填满脏腑,可食之无味,他的心里还是空洞的。
他爱的人因为忽视而远去,他的朋友们在这趟318之旅中不得善终,短短几个月,冯跃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人世间全部的悲苦,爱别离,求不得,每一样都让他如啮齿噬心般疼痛。
王乐清清嗓子,似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张张口找出话题:“你别这么悲观啊,说不定向文一上去就把宫大哥找到了呢,到时候咱们狠狠揍他一顿,让他不听话……”
王乐自己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只是呢喃着:“……向文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找到的……宫大哥可是登山队的传奇,一定会没事的……”
这话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王乐索性闭上嘴,搅动着碗里的粥。
满室沉静。
冯跃每隔两个小时就会到营地门口张望,一辆辆摆渡车从身边驶过,都是兴致勃勃的游客,来自四面八方,说着各有特色的语言,若是从前,冯跃一定上前攀谈,但这一次,所有嘈杂的人声都是背景音,他耳中只有从山间吹来的风。
这一天一夜冯跃几乎未曾合眼,送去的饭菜都没有吃过几口,整个人听不进劝,越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焦灼。
“王甫,王甫!”冯跃推来检测室的门,大步走进去。
“怎么还没有消息?他们走到哪里了?”
王甫头也没抬,指着身后的屏幕说:“你今天都问了我四遍了,自己看去。”
屏幕上闪烁的绿点距离宫智伟消失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一点点路程了,冯跃呢喃着:“快了快了,就快……”
没等他把欣喜染上眉梢,检测室里的警报霎时间响起,刺耳的声音让他有些不适,一行人拿着报告书和仪器行色匆匆的走进来。
“王甫,山上是不是还有人在?快,快发信号让他们下来!快!”
王甫站起身结果对方手里的报告,脸色大变:“快发信号,马上撤离!”
冯跃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站在原地双腿有些僵硬:“怎……么了?”
“之前监测的云团受到寒流北上的影响,改变了预定轨道,珠峰上比地面要恶劣上几倍,搜救队员在上面太危险了,必须马上掉头回来。”
冯跃不懂这些气象学的事情,转头看看屏幕,向文一行人距离目标点只剩下最后一点距离,又看看操作电脑发布信号的人,迟钝的说:“可是……他们马上就找到了……很快了……”
“你在屏幕上看是只剩下一点,但是实际路程还有至少三个小时才能到,他们耽误不起,云团也不会等他们的。”王甫不跟他废话,直接越过他去按撤离的信号键。
冯跃抓住他的手,眼中恳切的哀求:“再等一等,向文一定会更快的,他们,他们马上就要找到……”
王甫警告的眼神让冯跃反应过来,生生咽下了宫智伟的名字,但是眼中的焦急仍旧不能作伪。
“我不能拿队员们的生命开玩笑,耽误一分钟都有可能发生变数,你懂不懂!上面的人不都是向文,他是天才,是登山队的奇迹,是多少年才能出一个的大山之子,可同样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王甫推开他,果断按下信号键,看着屏幕上赫然变红的感叹号,冯跃呆滞的站在原地,就差那么一点,就能看见宫智伟的踪迹了。
周围的工作人员开启应急预案,没人顾得上他,冯跃看着眼前的忙碌,转头看着安静肃然的高山,任凭人们为它有多少忙乱和敬畏,他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站在世界之脊上俯瞰众生。
冯跃拖着步子走回房间,木然的看着外面的人跑来跑去,为这座屹立的高山陡然间的变脸紧张着。
高山在人间看着百代更迭,人们为征服它而努力着,在上面欢呼,看着红旗迎着风猎猎招展,云海在脚下翻涌,似乎是容纳日月的天堂,可也有人因为它的神秘莫测而痛苦,一次次不死心的登上去,看着爱人薨逝,看着残躯湮灭,直到最后丢掉了全部的勇气。
然而高山依旧岿然,人们只能在山脚下回望风雨路,或长叹,或感慨。
窗外的光从浓烈到黯淡,雨滴从细微到瓢泼,冯跃始终站在窗前不曾挪动脚步,直到王乐带着满身水汽推门进来。
“回来了,向文回来了。”
冯跃仿佛没听清一样,机械的转头看向他。
王乐把雨衣套在他身上,拉着他往外走:“快去啊,你不是着急的要命吗,人都回来了怎么还不去问问情况。”
冯跃跟着王乐的脚步跑出去,推门进去的时候,一把抓住向文的手臂,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找到了么?找到没有啊?”
向文摇摇头。
旁边的队员解释说:“我们按照他们登山之前留下的备案路线一路搜寻上去,虽然没有到达最后信号消失的准确地点,但是也只差一个小坡了,只是之前那场大风把所有痕迹都毁了,什么都没找到,连一点动向的痕迹都没有。”
向文拽下帽子,长发散落,凌乱的搭在肩上。
冯跃颓然的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想相信这样的结果,废了这么多力气,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找到。
“怎么会呢……”
冯跃看着向文一行人都狼狈的坐在凳子上,显然也是拼尽全力才跑赢了风雨回到安全的营地,可是宫智伟怎么办,他那双腿根本不可能像向文这样跑回来的。
“再去。”
“什么?”王甫没有听清,问道。
冯跃转身看着他,眼中是近乎疯狂的光亮:“再去!不管怎样,都不能把他扔在山上不管。”
他的爱人死于高山,独自承受了数年的风吹雨打,他不能放任宫智伟也落得同样的下场,明明他就在山下,明明可以把他带回来的。
“我不在乎花多少钱,只要把他带下来,什么装备,什么物资,我都可以承受。”冯跃捏紧了拳头。
“那人命呢?人命你能承受吗?你受得起吗?”王甫质问他,他能理解冯跃此时的焦灼,但他要为所有上山的队员负责,不能只凭借私情就做出头脑一热的决定。
王甫指着向文说:“你看看他,他都尚且这么狼狈的才能安全回来,现在山上的风雨足以掀翻一整个团队,你要把多少人送进去,你才肯认清现实。”
“他就是失踪了,在珠穆朗玛峰失踪了,不是在一条小路上失踪,这里面意味着什么,你到底明不明白!”
“可就让他这样留在上面吗?他已经留下一条……”
“冯跃!”
王甫及时的大喝让冯跃找回了理智,脱力的坐在椅子上,山脚下风雨如晦,山上更是灾难,这样的极端恶劣天气,别说是人,就是神仙来了也要脱一层皮才能走。
桌面被锤的砰砰作响,冯跃指甲死死掐进掌心才忍住了心里的悲鸣。
房间里安静的厉害,每个人都低着沉重的头,最后还是向文开口打破寂静。
“即便要上,也要等这场风雨过去再说,不然只是徒增伤亡。”向文把一枚徽章放在手心里,那是登山队统一的标志。
“就算是珠穆朗玛峰又怎么样,我就是一寸一寸的爬,也不会让他在上面躺着,就是要死也得死在地面上。”
冯跃失魂落魄的走出房间,大风掀翻了帽子,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雨衣,雨幕中,珠峰的身影更加模糊,看不清上面的石棱,是不是就像宫智伟看不清前路一样。
“我找不到你……你要是有感应就给我一点提示吧……”
冯跃在心里默默想道。
找出宫智伟留给他的手杖,栩栩如生的高山羚羊依旧镌刻着,冯跃抚摸着羊头说:“你不是羚羊转世吗,这么一点小事就把你难住了?要是找到了你想看到的,就下来吧,咱们说好了要一起喝酒的……”
看着书信上熟悉的笔记,一滩滩墨迹被晕染开,如同涓滴在墨海中的水痕,荡漾开他们之间生死与共的回忆。
“你连捅刀都不怕,连子弹都能躲过去,怎么就迷路了呢,宫智伟你是狗屁的登山队长,再不出现你英明就要没了!”
不管冯跃怎样嘟囔着话语,外面依旧只有携风带雨的声音,那声“冯跃”始终没有出现。
拿着手杖站在窗前,还是凝望着珠峰的方向,他多希望此时宫智伟从风雨深处而来,带着高山的精魂和魄气,笑着说:“走啊,喝酒去。”
一屋一灯一人一仗,就这样对坐等候风雨过去。
大雨连下两天,整个营地都封闭起来,外面执勤的工作人员昼夜轮岗,冯跃就这样数着一天三班轮换,看着他们在雨中巡逻。
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木然的咀嚼着饭菜,他思考了很多事情,这一路走来见过太多惊叹的风景,也看了形形色色的人事,可到头来自己仍是孑然一身,追寻的没有得到,得到的也在翕乎间失去。
雨后的山脚空气清爽,迈出房门的一刻,冯跃不适应的抬头看着久违的阳光,心里的怅然被深深埋葬,脸上还是从前那个在职场呼风唤雨的冯跃,但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是眼神。
变得悲悯而透彻,笑看眼前的山脉绵延千里,不再对过去的无能为力而自责,只是带着隐晦的希冀,不时地转向垭口的方向。
向文坐在院子里收拾行囊,里面高精尖的设备让人眼花缭乱,但他把玩在手上,仿佛连金属都有了生命。
抬头看看冯跃,对着他拄在身边的手杖有片刻出神,然后说:“我会再上去的,我的兄弟一定要活见人死见尸。”
“还是要原路上去?”
向文摇摇头:“宫智伟的目标根本不是登顶,所以既定路线对他不适用,我用当年出事的地方作为目标点,推测了他上山的路线,跟实际路程偏差了七公里,所以这一次我按照自己的方向走。”
冯跃没说话,这两天两夜的大雨已经把他浇的足够清醒了,没有人能在自然的力量面前称王,向文如此,宫智伟一样如此。
行李还没有收拾完,王甫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招呼着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大广场方向。
“快去,快去看看……宫,回来了。”
冯跃最先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广场上跑,向文手里的绳索骤然落地,紧随其后跑过去。
冯跃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广场上瘫坐着几个人,身上的防风服已经不成样子,脸上都挂着彩,饥渴的灌着水,可是人数不对,只有寥寥九个人,缺了三个。
“其他人呢?”
王乐指了指另一边临时搭起来的帐篷,不等走进去,冯跃就看见被白布盖着的两具尸体,死气沉沉的躺在哪里。
冯跃蹲下去,颤抖着手,犹豫许久才酝酿起勇气掀开白布,被乱石砸花的脸,只是双腿健全,不是宫智伟。
憋着一股气,冯跃刷地掀开第二张白布,左边的胳膊已经被磨烂了,缺了一条腿,迟疑着去摸断肢,断口圆滑有皮肉包裹,肯定是陈年旧伤,这就是宫智伟了。
冯跃看着他全是伤口的脸,已经分辨不清往昔英俊的容貌,翻出白骨的胳膊有皮肉垂在外面,整个人安安静静的躺着,再也不会跳起来跟他嬉笑。
猛然盖上白布,跪坐在前面,一颗颗眼泪砸在地上,无声的颤抖着肩膀,攥着拐杖的手泛起青筋,身后站着的王甫等人一见他这样的状态,都站在原地,一句开口安慰他或者安慰自己的话都说不出来。
巨大的悲伤笼罩在冯跃周围,他果真只见到了宫智伟的尸体,昼夜奔赴以为能有一线生机,哪怕是重伤下来也尚有一点机会活着,他向高山祈祷了那么多次,日日夜夜的担心,最后也只看到了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工作人员端来一盆水,要给宫智伟净面,冯跃抬手接过来,用帕子一点点把他脸上的脏污洗净,有细小的伤口层叠在上面,最深的一处在额头,深可见骨。
冯跃一边擦,一边念叨着,语气平静的像两人在聊天。
“你还欠我一顿酒呢,我跟你说这回可便宜你了,等下辈子你要是还赖账,我就把你腿……”冯跃哽咽了一下,接着说:“我就把你这些破事说给嫂子听,让她教训你。”
冯跃拧干帕子,执起一只手,沿着指缝慢慢擦拭:“怎么就这么犟呢,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看看,这回玩脱了吧。”
“不过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都给你办好,每年都来看你,即便留在这你也不会孤单的是不是,这是你心心念念的地方啊。”
“你也不用遗憾,没找到就没找到呗,我跟你说,你要是找到了,嫂子非得捶你一顿不可,不过咱们是大男人,得让着点女人,你就乖乖听话好了。”
冯跃看着他缺了的那条腿,忍不住热泪,从眼角滑落,抬着头看着帐篷顶,想让哽咽声咽回去,嘶哑着嗓音说:“你倒是要在风里自由自在了,留我年年跨越千里来给你扫墓,你说你多损啊,死了也让人惦记。”
给宫智伟擦干净,换好了衣服,因为要秉承他的遗愿,火化之后扬灰在珠峰脚下,所以冯跃联系了殡仪馆,要等明天才能上来。
冯跃就拿着一瓶酒和手杖,坐在帐篷外边陪着宫智伟。
晚上月色正浓,繁星闪烁,这里的星空比任何一处都要耀眼美丽,像是一双双好会说话的眼睛,冯跃想到周雨以前说过,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他们。
他突然就明白了信仰一样东西的魔力,就在于,他会赋予死亡新的定义。
或是灵魂去了天国,或是留在某一个角落默默守护,或是变成光年之外的一束光,如同神祇一般看着这颗深蓝色的星球。
宫智伟一定也会这样变成了一颗星星,看着他,看着他又爱又恨的珠峰,然后心满意足的散发光芒。
冯跃自己喝一口,酒精顺着口腔滑进胃里,灼烧一路,嗤笑一声:“一直都说要喝一顿酒,今天咱们哥俩可算是安排上了,这可是我从下边带上来的好酒,你也尝尝。”
在帐篷前给宫智伟倒上一杯,冯跃对月遥敬:“下辈子可别这么苦了,平平常常的过日子,把没享受到的福气都找回来吧,这瓶酒给你留着。”
冯跃从不相信来生,但此刻,唯有这样的说辞能稍稍安慰自己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