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吃着饭,院子外边就喧哗起来,最前面的贡达手里捧着香炉,身后跟着的人拿着仅有一点的肉,腰上系着彩绳,被一帮村民簇拥着往山脚下走。
队伍后面跟着一个妇女,眼睛红肿着,头发散乱,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冯跃认得这个小孩,这是村子里少有的不去上学的男孩,是贡达的孙子。
当时顾衬来走访劝贡达送孙子上学的时候,贡达说神山会交给孩子做人的道理,不用去学校一样能学到生存的本领,把顾衬从家里请了出来。
孩子在阿妈怀里哭泣,小脸通红,下身被一张毯子包裹着,他阿妈抱着他跟在人群最后面,看样子是不想走的,被丈夫硬拉着往前去。
格桑出去拉着一个村民打听情况,才知道贡达家的孩子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身上起了很多红斑,几天前开始溃烂,整个皮肤都红肿发痒,彻夜哭泣。
冯跃看着一行人径直往山脚去了,有些疑惑:“这也不是出去医院的路啊?”
“不去医院,这点小病神山就能治好,贡达家一直都被神山庇佑,去祭拜一下就好了。”村民一边解释一边往前走,赶着一起去祭拜祈福。
冯跃简直不能理解,那孩子面色潮红,哭声嘶哑,一看就是很难受的样子,不赶快去医院看病,拜哪门子的山啊。
跟着人群往山脚去,贡达摆好香炉,点燃线香,对着大山虔诚的鞠躬,又拉着那妇人对着大山磕头,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话。
“请神山保佑我的孩子远离灾难吧,我们全家都愿意供奉您,神山啊,您显灵吧!”
看着贡达对着一座岩石构成的山体磕头,那迷信的样子让冯跃觉得不可理喻。
孩子折腾这一路,可能擦碰着伤口,更加难受,在阿妈怀里不停的哭闹,让整个场面变得揪心起来。
磕完头,把彩绳压在石头上面,贡达一脸自信的站起来,看着大家:“我的孩子一会就会好了,只要供奉神山,神山就会保佑我们的。”
冯跃观察着那个母亲的样子,她一直看着怀里的孩子,神色紧张,孩子哭一声她就皱着眉轻哄,看上去并没有因为贡达的祭拜而放心。
临近傍晚,太阳从山顶渐渐隐没,孩子的哭声一直没停过,人群里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多。
在孩子又一声尖锐的哭喊之后,那位母亲抓着孩子不停想要去抓挠皮肤的手,忍受不住了。
“阿爸,咱们送他去医院吧,多吉一直在哭啊!”
母亲抱着孩子哀求贡达,那一声声哭喊就像刀子扎在她心上。
“神山会保佑他的,不会看着他的子民受苦的。”贡达对着神山跪下去,双手合十虔诚的叩拜。
冯跃听着山风中夹杂的哭声,于心不忍,对村民们的愚昧感到痛心,走过去,掀开孩子腿上的毯子,那一片片的红斑触目惊心,有的地方已经被抓破,渗出血丝。
“得赶快处置一下,这样很容易发炎的。”冯跃想带着孩子和他母亲去学校,他包里有应急用的药品,涂上能让孩子好受一些。
却被猛然起身的贡达拦住去路:“你要对我的孙子做什么!他有神山保护,不用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方法。”
冯跃怒从心中来:“到底谁的方法才是乱七八糟,你对着它拜了一下午,孩子有好转吗?”
“神山听见我的声音是需要时间的,他一会就能好的。”贡达黝黑的脸上都是倔强。
“你的孙子耽误不了了,要是发炎了对孩子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情,不及时处理容易造成更重大的后果。”
冯跃敬重他们的信仰,那些朝圣进藏的人,冯跃从来都是尊敬的,认为他们毅力值得敬佩,但是贡达这是愚昧,是拿孩子的身体开玩笑,与朝圣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你一个外乡人凭什么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我不听你说,我自然有神山保佑,当年我和阿爸就是被神山保护才平安回家的。”
冯跃推开他抓着孩子的手:“你那只是千分之一的幸运,你不能用孩子赌博,你听不见他的哭声吗!”
那母亲好像忍不住了,抱着孩子一把扯下石头底下压着的彩绳:“这是我的孩子,只要能治好他,我怎么样都行,阿爸,神山并没有听见你的祈祷,他管不了多吉的病!”
“这不是病,这是神山给我们家的警告,就因为有你不敬重神山,他才会发怒!”贡达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不管怎么大家怎么说,就是拦着冯跃不让他带着孩子离开。
多吉哭得凄惨,他阿妈撞开贡达拦路的身体:“我不信神山,他要是真的有灵,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下手,我只要我的孩子健康,我不跟你们拜山。”
“你带着我们去吧,我听你的,你从外面来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冯跃带着孩子往学校走,一边走一边问:“孩子发烧吗?有其他情况吗?”
“没有,不热的,就是突然起了这些红斑,还很痒,一直在挠。”
母亲凌乱着头发脚下不停的跟着冯跃往前走。
冯跃大概能判断出来,这孩子应该只是一种皮肤病,并不是免疫系统上的伴发症状。
冯跃掏出医药包,先给伤口消了毒:“你按着点孩子,别让孩子乱动,消消毒涂上药膏就舒服了,回家观察一下,要是一直不消红肿,就去医院看一下。”
冯跃把药膏涂抹在孩子大腿内侧的红斑上,腰药膏有些冰凉,让孩子红肿发热的皮肤稍稍好受一些,哭声小了很多。
他母亲开心的抱着孩子轻哄,看着冯跃就像看着恩人。
“谢谢,谢谢你。”
“不用客气,回去看看吧,要是没什么大问题这个药膏一天涂两次,慢慢就好了,注意通风,别捂着出汗,那样不愿意好。”
冯跃把孩子哭花的小脸拿毛巾擦干净,看孩子轻轻抽噎着,不像刚才那样哭得撕心裂肺,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没等娘俩走出去,贡达就带着村民追了上来。
“你个忘恩负义的婆子,你忘了神山对咱家的恩德了?竟然来找一个外人都不相信神山。”贡达指着女人的鼻子喝骂。
“谁能治好我的孩子我就信谁!你们看,多吉都不哭了。”
贡达像是发现了什么,伸着手臂呼喊:“这是神山显灵了啊,神山治好了我家孙子啊!”
那女人翻了一个白眼,躲开贡达来摸孩子的手:“阿爸,这是人家冯……冯先生的本事,他给的药好用,跟神山有什么关系。”
女人学着外面的叫法称呼冯跃,还有些不适应。
“胡说!要不是我们祭拜神山,怎么可能这么快见效!”
女人似乎忍无可忍:“多吉这是皮肤病,人家说了只要好好涂药,就能好,你们拜山拜了一下午,多吉除了哭的更厉害哪有什么好转,你一直都在自欺欺人,那就是一个冰冷冷没有感情的山,是石头疙瘩,什么保佑人都是假的,有病就得看病,没得耽误了我的多吉。”
女人也是泼辣,这些话就敢直接说出来,冯跃作为外人是没有这个底气的。
贡达气得指着儿媳妇说不出话来,哆嗦着手:“你,反了你了!”然后回身对着神山作揖:“我敬爱的神山啊,您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都是孩子们说的胡话,您要继续保佑我们啊!”
冯跃看着贡达这痴迷的样子,什么劝解的话都说不出来,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他根本不会放下心里的执念。
孩子生病都挺着,宁可在神山下面听着哀嚎,也不愿意去相信正经的医学技术,这已经不是信仰了,这就是愚昧,是自我闭塞之后无知的固执。
“好了阿爸!神山根本就不会管你,不会管多吉的!要不是这个药膏,多吉今天就会一直难受,你怎么还想不清楚啊!都是人家冯先生不计较你之前的态度,才出手帮忙的!”
那女人抹着凌乱的头发,抱着孩子往家走,连看都不看贡达一眼。
村民们看着贡达被儿媳妇怼的哑口无言,都小声的议论着,贡达有些恼羞成怒,挥着手说:“都散了散了,女人说胡话你们也听。”
冯跃看着贡达佝偻着背,瘦小的身体在高山的对比之下更显渺小,他到底能不能明白信仰和无知的区别,大山可以是寄托,可以是人心里割舍不掉的情怀,但不能将他当做一切,生活永远都是自己用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人因为有了信仰会变得更加坚强,遇见困境心里依然有一束光支撑着走下去,这才是信仰力量的本身。
而这样的信仰不能代替医疗,不能抹除贫困,不能让人们眼界开阔,他只存在心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
……
林歇的消息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天传来的,冯跃当天就走出大山,到林业局找了一个专家,背包里的塑料袋子装着被贡达损毁的树苗。
那专家满头花白,他推着花镜看着报告,对冯跃说:“这个村子我有印象,很多年前曾经做过一次试验,只活下一棵,其中的原因因为当地村民的阻挠并没有机会详细研究,怎么,现在村民愿意配合了?”
冯跃可想而知,因为修路和种树,这个村子已经臭名远扬,但没想到这么让人印象深刻。
冯跃支吾着:“总想着再试一试,您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老专家说:“这份报告显示,南面和东南面的山坡土壤条件更好,要是种树存活率会更大一些,这跟气候也是有关系的,这里的高原山地气候昼夜温差大,对树的品种也有高要求,我给你列出一些名字,你回去试一试,这总要经过大面积栽种才能比较出存活率,这个功夫可不能省。”
冯跃拿着名单回去,心里激动,既然专家这么说,那就是有机会的,尽力一试总能找到一种。
植物生命力的旺盛是自然界的奇迹,在石头里都能开出花,何况要种活一棵树呢。
冯跃信心十足,但他被喜悦冲昏了头,忘记了最大的阻碍根本是不品种的选择,而是村民们的不配合。
冯跃跑回学校,急切的想跟顾衬分享这个好消息,他因为树苗被毁,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刚进去,就看见顾衬满面愁容的坐在凳子上,身上都是泥土,额头还磕破了一块,整个人都狼狈不堪。
“怎么了这是?”
冯跃走过去看他的情况,仔细一瞅,眼镜都碎了一个镜片。
顾衬指了指后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奈的叹气。
冯跃下意识觉得又是贡达又起了幺蛾子,连忙跑到后坡,这一看差点气个倒仰。
贡达带着村民沿着山脚竖起栅栏,明显就是不让冯跃和顾衬再进去,断了他们种树的念头。
“你们这是干什么?”
贡达握着锄头,站在栅栏里,居高临下的看着冯跃:“你们是外人,这山是我们的神山,不让你们进也没错处,以免你们冲撞了神山反倒要让我们遭殃。”
冯跃指着栅栏气得说不出话,这贡达冥顽不灵,他孙子的事情还没有让他反应过来吗,竟然一根筋的要做对到底。
冯跃爬上一颗大石头,对着村民们说:“乡亲们,你们说这是神山,但是这座山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他阻挡了你们出去的路,走出去要三个小时,你们手里的货物运不出去,你们的孩子也要跟着一辈子窝在深山里,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一辈子耕地种田,却依然填不饱肚子,这就是这座山带给你们的一切!”
“我们想种树,是想改变这里的环境,在不可能中创造一个奇迹,告诉孩子们,不管多难的难关,只要肯努力,就能战胜困难,这就是种树的意义。”
“种树,漫山遍野的树,等他们长大了,就能卖钱,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一些,就算不卖钱,咱们用它改善土壤,以后能种越来越多的植物,这难道不是造福村民吗?”
冯跃把自己心里所想都说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就像村民们在自找苦吃,绝了自己的后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他是改变不了人们心里的执念,但只要说出了口,哪怕只能动摇一点点,都是让种树计划顺利推行下去的希望。
真的只需要一点点,冯跃就能坚持下去,他不想看着那些孩子不知道花的样子,不知道参天大树有多壮观,都是祖国的花朵,即便不在温室里长大,也应该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见到应该有的一切。
冯跃回身指着学校,那里孩子们清悦的书声传出来:“你们听见了吗?那是孩子们对了解世界唯一的途径,这么多年为什么只有顾衬一个老师?你们真的没有想过吗?因为这里太穷了,太落后了,上面的政策再好都没人愿意来,这就是根源啊。”
“你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可是你们的孩子也要在这里食不果腹,眼中除了这一座山,再也看不见其它,这真的公平吗?”
村民们的躁动慢慢平静下来,冯跃喘着气站在那,他多希望这些村民可以想通啊,不辜负顾衬十几年的坚持,不让孩子们连丰满羽翼的机会都没有就永远留在大山里。
“可是梅朵一样走出去了,不还是……”
贡达不死心的狡辩着,妄想用梅朵的经历打消冯跃的念头,但很不巧,冯跃是见证梅朵壮烈的人,那种震撼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梅朵怎么了!她究竟如何你们有谁亲眼见到过?你们不曾了解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大山外面的规则,所以你们只愿意相信你们道听途说来的一切,这是你们的错,不是梅朵的错,你们都不是她,都没有经历过她的一切,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评价她!”
冯跃绝不能接受他们泼在梅朵身上的污水,他们不让孩子们读书,让女孩子早早嫁人,这是自己的无知,不过是在用梅朵的假象粉饰太平,说到底仍旧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看着村民们茫然的表情,那种无力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慷慨激昂的情绪,蹲在大石头上,终于理解了什么叫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样在精神上的无人共鸣,才是最让人疲惫的。
冯跃转身回去的时候,贡达在后面说:“咱们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来管,每天留几个人在这轮守,不能让他们惊动神山。”
冯跃没有回头,他现在只觉得这些人无可救药,千辛万苦带回来的土质检测报告和种树名单,都像一张废纸,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了。
雨季的云团格外沉重,被高山阻挡着再次盘旋,等到不堪重负的时候,就会用一场大雨让自己发泄。
就像人生一样,总有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爆发,猛烈而凶悍的挥洒着,让自己重新回归轻松。
冯跃本想跟顾衬一醉方休,但是发现这里并没有酒,连最便宜的啤酒都是奢侈品,而不要说什么对月小酌的红酒了,宣泄计划夭折,只能老老实实上床睡觉。
窗外的大雨一连下了整夜,冯跃醒来的时候,暴雨带来的凉气让他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被子坐在床上。
外面雨势凶猛,地面被雨滴砸出青烟,映衬着瑟瑟高山,如同不问世事的秘境,有种一局棋未了,世上已千年的缥缈。
冯跃想到昨天贡达说的话,要村民留守山下,披上衣服往后坡去,果然有六七个人站在山底下简易搭起来的雨棚中,看见他走过去都纷纷看过来。
“这雨太大了,容易滑坡,你们回家吧!”雨声在山谷回响,冯跃只能隔着栅栏喊话。
那几个村民恍若未闻,仍旧拿着手里的农具盯着他。
“这大暴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进去,你们安心回家吧,万一山体滑坡,大家都有危险的!”
冯跃顶着暴雨劝说着,即便昨天被村民的麻木气死,也不能眼看着他们涉险而不去提醒,他觉得自己自从来了这,就是操心的命。
有两个村民有些动摇,回头看着巍峨的高山,想往前走两步,却被同伴拦住了,冯跃隔着雨幕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是那两个人又看了看他。
“我也不进去,你们快回家,真的很危险的,乱石是会砸死人的。”
冯跃见过边巴次仁的车被砸烂,不治而亡,那样的惨剧不应该再一次重现,就他们那简易的雨棚,一块塑料被四根杆子撑起来,别说落石了,一会雨再大一点都能把它砸塌。
冯跃恐怕自己在这站着,村民们不放心,索性先转身回去,在屋子里换了衣服,喝着热水,跟顾衬聊天,但是眼睛始终对窗外留有余光。
顾衬看他的心不在焉的样子,抬手给他添了一杯热水:“你也去劝过了?”
冯跃点头。
“我早上起来就去了,但是没用,没一个人听话的。”
“不,”冯跃指着窗外那两个雨中往村子里去的身影:“并不是所有人都不拿命当一回事。”
“你说他们为什么那么听贡达的话?”
顾衬说:“因为无人可信,他们这样的环境,不把希望寄托在神灵身上,哪能看见什么希望。”
“他们没有走出去过,不知道发展的重要,所以村长回来传达的政策,都不能让他们立刻看到功效,但贡达不同,他说的就是村民从小接受的熏陶,更容易被接受。”
任何一项计划实施都是需要时间的,就像种树,要观察能不能种活需要时间,等它们长大所需的时间更长,村民们没有这个耐心,不能切身体会其中的利益,所以默认他们都是无效的,相较而言,在神山下面磕头更容易做而已。
“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了十几年,真是不容易啊。”冯跃在这受到的阻挠越多,越是敬佩顾衬。
“一开始并不是很难,村民们都很热情,后来提倡种树修路才慢慢变成这样,他们都没有坏心,只是不开化而已。”顾衬摇着头有些许无奈:“十几年也没有转变他们的思维,我这个老师做的也……”
“轰隆——”
窗外一声惊响,冯跃和顾衬同时抬头向外看去。
“打雷了?”
“不像啊……”
“坏了!”冯跃率先反应过来,可能是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雨衣也顾不得穿,一边往外跑一边提上鞋。
先去敲了周雨的门:“赶紧穿上雨衣往村子里去,可能要滑坡,让村民赶紧往高处跑。”
冯跃往后坡跑,看见的时候,那个雨棚已经被窸窸窣窣落下的碎石砸穿了,剩下的四个村民仰着头往山上看,他们从没有意识到口中的神山会如此危险。
“快跑啊!看什么呢!要滑坡了!”
冯跃推倒了栅栏,招呼着村民赶紧往学校跑,但是已经晚了,巨大的山石落下,被重力和惯性加持之后,下降的速度根本来不及等人反应。
顾衬拉着冯跃往后退,村民躲闪不及,有的被碎石击中摔倒在地,有的吓傻愣在原地,最先往前跑的那个在越过栅栏的一瞬间,身后被落石覆盖。
冯跃拉着他往学校方向跑,在仓库里找出工具,转身就回了后坡。
“你疯了!滑坡还没结束,很危险的!”
“顾不上那么多了,有人被埋在下面了,不赶紧救出来再等一会就没命了!”
冯跃顶着暴雨往前冲,噼里啪啦的乱石落在身边,顾衬一跺脚,拎着一把锄头跟着就上去了。
落石重量很大,冯跃和顾衬两个人都没能撬动,先搬开周围零散的十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冯跃的手掌,但现在眼中只有救人,他眼看着村民被埋在下面。
被暴雨淋着的石头格外湿滑,他能听见石头下面痛苦的哀嚎,救人心切的他忘记了自己也身处险境,脸上被雨水冲刷着,一片模糊。
闻信赶来的村民纷纷上前帮忙,但是太重了,四五个人一起用力,巨石都没有被撬动分毫。
之前听了冯跃的话回家的两个村民,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惊呆了,本来回去还被贡达抓住错处教训,没想到意外转眼就发生了,如果不是走得早,现在躺在下面的很可能就是自己,这样的认知让他们吓出一身冷汗。
“一二三——用力——”
“一二三——”
冯跃喊着号子,组织村民把人往外救,在一片碎石地下发现了一个村民,他正好在两块石头重叠的三角区,虽然性命保住了,但是一只胳膊被砸烂,断肢掉在一旁。
抬走的时候还能透过雨幕听见他痛苦地嘶喊。
身边的碎石越落越多,顾衬拉着疯狂搬动石头的冯跃往后退:“又要滑坡了,大家赶紧走啊!”
“人——人还在下面呢!”冯跃看着巨石外面被砸烂的一条手臂,激动的红了眼睛。
“再不走都得搭进去,快跑!”
顾衬拉着他往回跑,刚进学校大门,又一声轰隆巨响,那片小山坡被彻底掩埋。
冯跃脱力的跪坐在地上,手上一道道伤口带来的痛感,比不上他此时内心的无力。
他知道那两个人没有希望了,成吨的巨石砸下来,别说命了,连尸体都未必能找到完整的。
他看见旁边站着的贡达,扑上去抓住他的领子:“为什么要让人守在那?最近雨季经常有暴雨你知不知道?那是要死人的!你到底懂不懂啊!”
“那神山一定是震怒……”贡达口中的神山已经成为了他解释一切事情的口头禅,想都不想的脱口而出。
冯跃再也忍不住了,这些天积攒的怒火窜到了一起,一拳砸在他身上。
“什么神山能要了村民的命!你踏马有没有点科学常识啊!”冯跃指着后坡:“山体滑坡知不知道,大暴雨导致的,不是神山,是你的愚昧一定要让他们待在那,他们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村长姗姗来迟,看着被埋在下面那两个村民的家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眼睛一酸,一拐杖打在贡达身上。
他知道贡达让人在山脚轮岗的时候就觉得不合适,还没等他把人劝回来,就发生了这种惨剧,怎么能让他不生气。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布拖家的孩子才两岁,桑吉连媳妇都没娶,就这么……没了。”村长声音哽咽,一连在贡达身上敲了好几下。
顾衬打开其他空房间的们说:“村子地势低洼,不安全,大家伙先在这将就一下吧,别在外面淋雨了。”
冯跃站在人群前面,浑身被雨水浇透,身上都是泥浆和被碎石划破的衣服口子。
“你们知不知道,如果山下是树,落石下来有缓冲区,他们也许根本不用死。”
声音平静,就在阐述这个事实,然后转身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呆。
雨水顺着鬓角流下,衣服把床褥都染湿了,他打着冷颤也浑然不觉,眼前一直都是巨石轰然落下,瞬间踏平了村民所占之地的样子。
突如其来的山体滑坡,惊醒了人们一直营造的神山美梦,果然痛苦不落在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疼的。
布拖和桑吉家一直在闹,堵在贡达家门口,要求给个说法,老母亲坐在地上哭天抹地,唯一的儿子就这么走了。
“你不是说神山会保护我们吗?就是这么保护的吗?你还我的儿子,就是你让他去那站着的。”
贡达掐着腰反驳:“你们平时祭拜就不虔诚,所以神山才会怪罪,这次一定是因为那两个外乡人捣乱,神山知道了才会惩罚我们。”
冯跃听说多吉的药膏用完了,来给他送药,还没等走进去就听见贡达在那大放厥词,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跟他争辩什么了,永远唤不醒一个无知的人。
“你撒谎!就是冯先生让我们回家,我们才逃出来,不然大家都得死在那。”
那两个提前离开的村民站出来为冯跃说话。
冯跃穿过人群走进去,手里拿着药膏,却被站在门口的贡达拦住了。
自从山体滑坡发生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整个人都疯魔了,每天去残缺的山体下面磕头,然后洋洋得意的回来说:“你们看,我在那待了一整天都没事。”
“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药。”冯跃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我孙子不需要了,神山已经把他治好了。”
冯跃心里对他已经没有波澜了,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是浪费口舌。
“多吉阿妈,我给你送药来了,再涂两天就能彻底好了。”冯跃朝着屋里喊话。
“我说了不用,你赶快走吧,晦气。”
多吉阿妈从房间里冲出来,对着冯跃感激的鞠躬:“谢谢冯先生,多吉真的好的差不多了,那些红斑都消的差不多了,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了。”
刚要把药膏接过去,就被贡达抢下来扔到一边:“我们用不着这个,神山会怪罪的!”
“阿爸!”多吉阿妈忍受不了他了,孩子整夜哭闹的时候就只会祈祷,那些没用的彩绳缠了孩子一身,更难受了。
“你还没想清楚吗?神山根本就不管用!”女人捡起药膏攥在手里:“都是冯先生送来的药,多吉的病才能好,你那些绳子和所谓的符咒,什么用都没有,只有你每天去磕头,可是你看看村子里都变成什么样了。”
“神山要是真的把我们当成子民,怎么会山体滑坡,怎么会让人变成残疾,怎么会让村民去死,那根本就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
那两个活下来的村民也跟着说:“对!大家不要再听贡达胡说了,咱们有病就要治病,没钱就要出去挣钱,神山是不会让咱们日子变好的。”
“冯先生和顾老师说的才是对的,就是他们让我回家,我才没有被山上的石头砸死,咱们应该听他们的话。”
冯跃看着村民里终于有觉醒的人了,但是却不感到高兴,因为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用两条鲜活的生命才让他们看清事实,不管这个结果能为以后带来多大的便利,都无法换回那两个无辜的村民。
“冯先生,你说吧,要我们干什么,我们都听你的。”
“对,都听你的。”
冯跃想了一下说:“大家别着急,我正在想办法,明天大家到学校去,我跟大家详细说说。”
“多吉阿妈,这就是一支普通的药膏,外面县城的药店都能买到,你给孩子用吧,很快就好了。”
冯跃转身就走,丝毫不在乎贡达脸上的表情有多扭曲。
“你们这样神山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尽管贡达在门口呐喊着,这一次也没有人驻足停留,再也不是他一呼百应,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