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中央正是阴阳之门所在。
随着他的靠近, 周围的阴气与阳气纷纷涌入他的身体。
极阴与极阳兼容,这便是乾灵之体的特殊之处。
瑞帝所留方法只是将乾灵之体作为一个启动阵法的引子,以此承接阴阳,化生灵为冥灵。
入阵之人均会以命祭阵, 被天地意志洗去自我, 成为类似于天地孕育的冥界众灵的存在。
阴阳之门彻底关闭, 众灵归位, 各司其职,待新的冥君诞生,冥界便重归完全。
此法并不能尽全功, 且存在失败可能。
归琅在见到传国玉玺中阵法后, 想出过数种方法,然而最后还是发现,献祭己身,方为最佳。
以乾灵之体平衡阴阳, 借魂魄修复冥道……
若他只是秦怀瑾, 此举便是自取灭亡,以身祭阵只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可他不完全是, 本能告诉他寻常世界损伤不了他意识分毫,失去的只会是这具肉身, 以及身份。
阴气侵入血肉之躯的感觉十分不好,宛若寒风刮骨, 蚁虫在血肉中噬咬。
归琅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很快将这种痛感压下去,伸手将传国玉玺召回。
阵法中的其他人已是陷入昏迷,这是正常的情况,说明阵法已在顺利运转。
很快, 传国玉玺中潜藏的阵法纹路渐渐消失,现实中阵法积蓄的力量也愈发厚重。
在纹路彻底消失后,归琅划破手指将血滴了上去。
传国玉玺光芒微微晃动,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用意,散发出几分欣喜。
“举国气运不该寄托于一物,从何处来便归何处去吧。此后,天下人不亡尽,国之气运不断绝。”
话落,传国玉玺上的气运化作了一条金龙,围绕他转了两圈后往天上飞去,金龙身形越来越大,最后化作了无数的光,宛如漫天星辰坠落。
阵外的天师对天地间的力量最为敏锐,他们均感觉自己身上隐隐多了些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中央的阵法。
他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能看到这片天地间的阴气与阳气都在中间汇聚,其中蕴藏的力量甚至让他们感到了危险。
不过越来越多的鬼物受阴阳之门吸引而来,让他们没有多的心思想其他。
阴阳之气汇聚到了一定程度,包裹着阵法中央的人坠入那黑暗如深渊的裂口。
霎时间,天地间一振,阵法内外顿时一片清明,阵内昏迷的人开始陆续苏醒。
天外的星辰与山脉的地灵之力仍在阵中运转,这是他们与天地最为接近的时候,容易感知到“天道”与“冥道”。
祁净远的天目更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从阵法成型到现在,天目不停地在给他传达各种信息。
他脑袋涨的发疼,心中满是震惊与惶恐。
此阵虽为祭阵,但祭的只有太子殿下一人。
昔日从殿下那儿得知了使用阵法不会伤及他们性命,便误以为主持阵法的人亦不会有事……
想来也是,修复冥界堪称补天之举,怎可能无所付出,只怪他们太过愚蠢,未能发觉太子殿下的用意。
黑暗如渊口的阴阳之门外出现了淡金色的光膜,包裹着裂口,使其缩小,看样子过不了多久便会完全消失。
这本是祁净远做梦都想看到的画面,可他此刻却心情沉重,高兴不起来。
太子殿下这样做的代价是魂飞魄散,而且过往的一切都会被规则抹去,不会在这个世界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祁净远想安慰自己,太子殿下与仙人有关,不一定会有事。
可天地间那道渺茫的意志告诉他,即便是超脱于凡世的仙人,也无法承受以身补道的代价。
还有挽救的方法。
那道意志给他传达了这个信息。
祁净远来不及欣喜,在感知到方法后,脸色一白。
天地告诉他,挽救的方法便是启动脚下的阵法,当入阵之人均选择祭阵时,阵法便会恢复到被归琅扭转之前的真正模样。
七人赴死,以冥灵的方式进入冥界,代为承担部分职责……
祁净远不敢再思想这个方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褚沅与裴潇兰拥有“玄机”与“诛邪”二法器,亦得知了许多,尤其是褚沅,他忽然就明白了太子殿下当初在前往北境路上的那一卦。
极凶险恶……算的分明是太子殿下自己此生之命。
旁人卜算不了殿下分毫,殿下自己却可以啊。
他怎么就没有看懂呢。
蠢人!他真是个蠢人!
挽救的方法他也知晓了,可他舍不得,舍不得妻与子,亦舍不得天师褚家。
这让他更痛恨他自己。
他抬起头,看见了裴潇兰,对方眼中的神色和自己是如此相像……
“赵将军!”忽的传来一声惊喊,打破了几人复杂的心绪。
祁净远睁开了眼睛,几人一同看过去。
只见赵义举起了剑,意欲自刎。
“赵义有愧于殿下厚望!”赵义面容坚毅,动手狠绝。
章良冲过去拦,却晚了一步,只能看着血色在眼前绽放。
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脸上,章良僵在了原地,脑中轰鸣。
剑落在地上,一只手将其捡了起来,众人回过神来。
只见倪轻鸿青袍束发,文人打扮,弯腰捡起了染血的杀伐之剑,看上去十分违和。
“倪太傅,你这是……?”章良声音干涩,倪轻鸿这般举动反常得让人心惊。
祁净远等人亦想劝他将剑放下,却一时说不出口。
阵法一角发生了变化,赵义躯体下出现了巨大的图纹,他回归到了真正七星阵法的方位。
倪轻鸿神色透露着悲哀地看着阴阳之门,“我这学生有圣人之心啊……”
他对天下苍生一视同仁,甚至也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旁人重。
以身祭阵,毫不留恋世间权势地位。
甚至死了,为这天下所做的也未必会被旁人所知。
倪轻鸿长叹,当初要是多给他讲讲帝王之术就好了,自古都是臣为君死,哪有君替臣亡……
“人固有一死,今日为天下苍生而亡,也算死得其所。”倪轻鸿低声沉吟,若有领悟。
倪轻鸿以剑刺入胸膛,仰面倒在地上。
文人力道不及武将,一剑刺歪,并不致命,但他已心生死志,生气迅速流逝。
第二个图纹出现,阵法再次变化。
章良后退两步,心情难以平复。
褚沅面露不忍,裴潇兰拳头紧握。
祁净远脸上挣扎之色愈重,他敏锐地感觉到太子殿下存在的痕迹已经在开始消失,脑海中那些关于殿下的记忆正在淡化。
这或许就是赵义将军如此决然的原因……
他看向了阵外正在以各种手段抵挡鬼物的天师们。
有鬼物被法术符咒阵法打穿,亦有天师被鬼物所伤。
一幅幅的画面停格在他眼中,与记忆中天师一代代迎战邪祟的画面重合,令他神情恍惚。
直至他看到了身受重创倒地的祁空镜,不管不顾朝着对方奔跑过去的裴明珠。
“空镜……”祁净远的意识回归现在,却并未从那种几近与天目合一的状态中脱离。
天师与邪祟缠斗太久,付出得也太多……
祁净远透过此景,“看”到了全天下的邪祟,看到了阴阳动乱遗留的祸根,以及天师的命运。
七鬼已去,万鬼仍存。
邪祟散布天下各地,天师却人数稀少。
他知晓旧一代的天师倒下,自会有新的天师接受传承站起,传承不绝,天师不灭。
然而穷尽数代之力,遏止邪祟之灾,这般命运实在太苦太痛了。
祁净远忽然想起了初见空镜与明珠时的画面,他们一个爬在树上摘柿子,一个在树下仰着头接,天真无忧。
可天师该死的命运毁了这一切。
而这样的命运还要在未来的天师身上延续下去。
他的目光回到阵法上,他想,他可以做些什么。
是的,他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所看到的未来。
祁净远忽然笑了起来,胡须一颤一颤。
他抬起头,余光瞟见不远处待在另一个阵法中模样无措的褚青杏。
“小杏子,咒语是这般念的,以后勿要再记错了。”祁净远语气轻松,也不在意对方能不能听到。
“老祁,你要做什么!”裴潇兰与褚沅齐齐失色,欲上前拦他,却被变化后的阵法所阻。
祁净远身上燃起了白色的光焰,天目在额间异常明显,他的声音响彻,仿佛天与地都在共振。
“我为天目,与天相逐。”
“晴如雷电,光耀八极……”
“……”
他念得越来越吃力,每一个字都万分艰难,但每念一个字,身上的光芒就盛上一分,燃烧着他的法力、生命。
“别念了!老祁别念了!”
祁净远整个人都在燃烧,“天地为证,天师祁家第七代家主祁净远,愿以己身法力性命为祭,永镇天下邪祟!”
“不好!”褚沅顿觉不妙。
“永远”一词不可轻碰,与“永镇天下邪祟”相比,祁净远的法力性命魂魄加起来都太轻了。
他这般誓词,即便是有天地意识掺合的七星阵法,也保全不了他的魂魄。
这样下去祁净远不仅会魂魄散尽,法术也不会完成。
褚沅祭出玄机钱,借法器间的联系与祁净远一线相牵。
他念出了同样的咒语,然后改变誓词说道:“天地为证,天师褚家第八代家主褚沅,愿以己身法力性命为祭,随祁家主共镇天下邪祟千年。”
足以摧毁祁净远魂魄的反噬力量弱了下来,白色光焰燃到了褚沅身上,燃烧他的法力生机。
不过他并不后悔。
他欠祁净远太多,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位似兄似父的友人身死道消。
裴潇兰不舍地望了一眼褚青杏,然后做出了与褚沅一样的选择。
“天地为证,天师裴家第八代家主裴潇兰,愿以己身法力性命为祭,随祁家主共镇天下邪祟千年!”
在她加入后,祁净远的“永镇”誓词才完全被扭转为褚沅补救后的誓词。
远处褚青杏后知后觉,哭喊着师父与爹娘。
然大势已成,人的身躯在白色火焰下渐渐消融,阵法大变。
同时天地间所有游离的邪祟均被镇压,不见踪影。
天道降下功德,冥道予以权柄。
他们的魂魄得以存留,化为如星辰一般的光团,悬浮于阵法图纹之上。
赵义与倪轻鸿的身躯处亦升起了两个散发着微光的魂魄。
章良已是被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而楚世忠在这轮番大动静下终于醒了过来。
章良准备与楚世忠搭话,不料对方的样子看上去也很不对劲。
原来楚世忠在昏迷时伏地贴近地脉,与冥道相近,于梦中经历几多轮回,仍持守公正无畏之心,受到了冥道青睐。
可以说他从冥道中所领悟到的,比祁净远等天师还要多。
楚世忠环顾四周,心中了然。
他一抖衣袖,背脊笔直,从袖中拿出了用于刻录修错的刀笔。
“生为御史,死为判官,我楚世忠此生无愧于天地良心!”
章良看得眼睛一抖,在他以为楚世忠也要拿刀对着脖子或者心口来一下时,对方却只是以小刀划破了手掌,转身望着兴都的方向一言不发。
血一滴一滴地没入土壤,楚世忠脚下的图纹由虚到实,渐渐成型。
章良就这样看着他如雕像般一动不动,直至生机全无。
到这时,章良明白了。
脚下的这个阵,已是变化得能轻易取走入阵者性命。
倪轻鸿需用剑自绝,楚世忠需以血为引,而到了他,仅需一念。
章良迟疑了,他并非圣人,有七情六欲,有人的软弱与自私,更有着诸多难以舍弃的东西。
他凝视着阵中已缩小了一大半的阴阳之门,待它完全消失,他便能从阵中离开。
可若它消失,阵法也会不复存在,赵义等人牺牲白费,也救不回……
救不回谁?
章良忽然觉得记忆模糊了一大片,他额头渗出冷汗,费力地试图穿过那层记忆迷雾。
是谁?
他努力思索,最终靠着身为廷尉按迹循踪的本事,找到了记忆中一个模糊的身影。
太子殿下。
是太子殿下。
他怎会连这都忘了。
“章良啊章良,你怎可做那不忠不义的卑劣小人!”章良仰头自语,可依旧狠不下心,神情痛苦。
一边是道义与良心,一边是对死亡的畏惧与对凡世的不舍。
章良长叹,握拳道:“若就此背逃而去,良百年之后必愧见列祖列宗……天师尚能舍小我而成大我,我又如何不能!”
话落,他的意志牵动阵法,最后一个图纹缓慢显现。
随后风云变色,阵法完全。
七个光团褪去光芒,变得虚幻诡谲,飞入了冥界。
而在他们离开后,阵中的裂口也彻底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