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安室透敏锐地注意到这一并不常见的人称代词, 尽管那个时候,他还不了解这一称谓背后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冷冷地说:“我以为,一个跨国的犯罪组织头领, 不会说出这种天真的话。”
何止是天真?简直有些自欺欺人到可笑了。
他话音稍稍下沉,加重了“犯罪”二字, 便显得语调里的讥讽更为明显。
一个恶贯满盈的人自诩为正义, 简直像为了和平而发射的核弹一样, 安室透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倒错感。
黑墙背后的人却没有在意他的冒犯。男声的尾音微微上扬:“既然这样, 那你又是怎么定义的‘正义’呢?”
这一回,安室透没有开口。
他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必要——长久浸淫于黑暗的人, 怎么可能对正义有着和他一样的认知?更大的可能是,对方有一套完全扭曲且自洽的逻辑。
无论他说什么, 都会被对方用自己的观念打败。
当他与降谷正晃分别坐在旋转餐厅的长桌两侧,遇到的情形就是这样。不同的三观,从根本上就有着无可调和的矛盾,当时的安室透不打算反驳降谷正晃的价值观,现在的他也同样闭口不言。
沉默就是最好的抵抗。
那人对他的抵触丝毫不感到意外,抛出这个问题, 那道话音只短暂地停顿几秒,便流畅地继续下去。
“普世的观念里, 正义也分为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程序本身具有独立于结果以外的正义价值,一旦程序正义缺失或者受损, 结果正义也同样没有意义。*——你认为呢?”
安室透还想沉默下去,可对方的话语也就此戛然而止。如果自己不开口, 黑墙背后的男人可能会悠闲地等到地老天荒, 安室透却还着急和公安联络。
因此, 他僵持片刻, 硬邦邦地抛出了一句:“不然呢?”
难道他鼓吹的,还能是结果正义吗?
安室透有点想笑。
法律维护的是秩序,它对每个人的行为做出约束与规范,这才是人类社会运转的基石。一味地强调结果正义,只会让社会陷入“复仇”和“反复仇”的死循环。
诚然,过程正义并不必然地导致结果正义。但以过程正义为目的,是在每个人都不是上帝的情况下,社会治理的最佳选择。*
就像听见了他的所思所想,黑墙背后的声音,轻轻地笑了笑。
“不。我想说的,当然也不是结果正义——”
“这只是一个提问,降谷零警官。”他说,“一个身患绝症的人,被杀手带走了最后的一个亲人,而杀手的精神疾病证明能让他逃脱法律的制裁。这个时候,你会支持这个人的复仇吗?”
……和泉直子?
安室透愣了愣。听到对方的话,他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那个女孩,在环状线列车的厕所里,她亲手杀死了潜逃多年的连环杀人犯小仓千造。
她的父亲死于对方之手,自己罹患血癌,后半生的流离与颠沛都是小仓千造所赐。
因此,即使他即将被押送回警视厅、接受法律的制裁,和泉直子依然选择了手刃仇人。
她也是安室透在多年的公安生涯中,极少数感到无奈与惋惜的案例。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不觉,神情中带上了几分认真:
“但是,我们的法律本身,就是在不断磨合与调整中逐步成形的。”
安室透说:“有些人觉得它不公平、不公正,可这毕竟是少数人的想法。法律维护的是社会整体的利益。客观上,它的确滞后于社会生活的发展,或许会存在疏漏之处;可如果法制不存在的话,整个社会都会陷入失序的混乱状态。”
“它并不完美,但却不可或缺。*”
安室透毫无停顿地抛出了一整段话,说完又觉得这一做法毫无必要。
对方真的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吗?还是继续用极端的案例驳斥回来?
他觉得这种形而上学的辩论毫无意义,身为公安的他一向是个行动派。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却说:
“既然这样,我可以认为,你所理解的正义,是人类社会在无数次碰撞与磨合中寻求到的,对‘如何维持秩序稳定’这一问题的最优解。”
“……”
他又问:“不是吗?”
安室透的的确确顿住了。
对方所总结的,正是自己刚刚提出的论点。一个久居高位的人,居然能听进不同的话,这一点本身就让人难以思议;
更何况,他还被自己视为敌人。
一个敌人将自己的观点完整地复述了一遍,这让安室透更加产生了一种描述不出的怪异感。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被钓的鱼,眼前鲜美的诱饵,背后却隐藏着致命的铁钩。对方刚刚的话正是鱼饵,它被抛在自己面前,散发出致命的诱惑力。
与此同时,安室透还产生了一种预感。
对方紧随其后的推论,一定具有致命的攻击性,乃至能动摇自己的信仰根本。
可一条鱼是没办法让钓鱼的人离开的。为了自保,安室透只能用意志抵抗诱惑,他牢牢地闭上嘴。
一开始他的沉默是不屑一顾,现在他却用沉默来负隅顽抗。
“维持秩序稳定。”黑墙背后的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笑。
“可社会稳定,难道就是正义的终极目标吗?”他问,“稳定的社会秩序,在现行的法律制度下,又会导向什么结果。你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
唐沢裕双掌相抵,悠然靠坐在椅背上。
刚刚的一长串发言,让他的呼吸也微微变得急促。他甚至下意识身体前倾,以逼视的姿态,牢牢紧盯着黑墙对面的金发公安。
这种颇具攻击性的动作很快收敛,唐沢裕顿了顿,重新放松了绷紧的肌肉。
再开口时,他的姿态已经从容下来。
“如果程序与制度本身是正义的,为什么还会有人以程序不正义的方式来追求正义呢?”
“还是那个身患绝症的人。”唐沢裕说,“她可以等待警察将杀手绳之以法,也可以等法院开庭审理,可她却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不了解、不知道吗?”
他等待两三秒,自问自答道:“不。”
“是因为程序本身,已经成为了受到质疑的对象。”
国家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暴力机构,法律是以国家强制力保证实施的,反映统治阶级意志的规范体系。*
“社会稳定的结果是什么?——和平稳定,经济繁荣。这的确是一件值得追求的事,但也要看稳定是为了什么的稳定。”
人民安居乐业、各得其所,这是和平;
而资源不断往上层倾斜,剩余价值被不断榨取,劳动者久遭压迫,却囿于道德和制度而不敢发声,这是统治。
“贫富差距和阶级分化。”唐沢裕说,“你难道能够否认,这些不是你身边正在上演的客观事实吗?”
安室透不发一言。
他不想承认的是,自己其实已经被说服大半了。
安室透心中,曾经用降谷正晃的谈话与此刻相比,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两者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做派,降谷正晃句句输出着自己的价值观,黑墙背后的人,却完完全全是从——从他作为一个公安的立场出发的。
他不留情面地指出了现行的社会存在的问题,冷酷程度几乎能和戳穿自己身份时的姿态相比。
而这些盘踞已久的顽疾,有些安室透心知肚明,有些连他都不曾知晓。
他曾经想到过这些问题,却只将它视为无法阻挡的历史洪流。
就像今天的物价一样。你知道它与你息息相关,可你有办法改变它吗?并没有。
曾经的安室透,就是这样认为的。
把控上层的财阀,其资本代代传承,而分散在社会上的零碎财富,又在高度分化的社会分工中层层向上聚拢。
这一模式存在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它已经下沉到社会的框架里,成为驱动国家机器运转的底层逻辑。
连安室透都早已对此习以为常,黑墙背后的人却说,这其实并不是一种理所应当——
而是一种,从源头上便已经错误的产物。
“当我们无法预知结果如何,过程正义,的确是客观上的最佳选择,这一点无可厚非。”
“可正义的程序,往往也会导向客观上正义的结果。”唐沢裕微微偏过头,“如果我们已经看到了结果的非正义,那么——”
“究竟是正义的定义存在偏颇,还是说,导向它的程序,根本就是错误的?”
*
当你已经习惯了不断飞涨的物价,却有个人突然告诉你,所有零散的零售渠道背后,其实还有一个垄断一切的供货商,它才是通货膨胀的罪魁祸首。
这就是安室透的感受。
推理所得的结论,完全与他一贯秉持的观念相左,可对方推论的出发点,又的的确确是从自己所秉持的信念开始的。
黑墙背后的话惊世骇俗,他在批判国家、社会的底层架构。这与安室透在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积累的常识相冲突,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心无芥蒂地立刻倒戈。
但他想表达反对时,又发现自己不知道从哪开口。
他想,或许这就是对方选择在谈话开始前,戳穿自己卧底身份的意图。
——为了打破他一以贯之的冷静。
安室透相信,如果自己足够清醒,是一定能够找到对方逻辑中的薄弱点,并立刻冷静地反驳回去的。
可现在的他却偏偏做不到。
假如安室透的卧底身份没有暴露,或许他还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对方。可这个人已经叫破了自己的真名,站在黑墙前的人,便陡然从“波本”的假面变成了“降谷零”本人。
心理的壁障轰然碎裂,安室透有一种毫无遮挡的赤身裸丨体感,思绪便立竿见影地陷入混乱。
可此时此刻,能不能及时反驳,造成的结果其实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这和小孩吵架是一个道理。吵赢的人身心舒畅,一觉酣畅的美梦后,就会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吵输的人却始终耿耿于怀。
他将一直记挂着这次吵架,将全部的经过铭刻在心,一字一句,细细咀嚼过对方脱口而出的所有话,逐一提出反驳,又或者——
在记忆反刍回放的过程中,逐渐被另一个人彻底说服。
可能这就是对方想要达到的效果,以揭穿身份的手段,打乱安室透的思考,让他只能被动地、消极地抵抗着他的话,以沉默固守立场。
就算安室透没有被当场说服也没关系,因为之后的时间里,他还会不断地回想起这件事。
这场谈话所根植的,其实是一颗改变的种子。
一个光明正大的阳谋。意识到的一瞬间,安室透便已窥破了这个心理学常见的小把戏。然而遗憾的是他是人,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因此,这一技巧对他也同样适用。
对方的计策,的的确确、切切实实地生效了。
直到后来的电话亭中,安室透耳畔回响的,依然是黑墙背后所传来的话:
“暂时不谈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就说你所供职的公安本身。”
蛊惑般的言语听上去轻飘飘的。“从建立的背景上说,或许过去,它的确是顺应历史发展的产物。公安曾经是正义的一方,但这不代表时过境迁,现在的它依然是。”
你所守护的国家,它在抽象的概念上是纯洁无瑕的,这点并没有错。
可当国家的概念,最终落实到权力的执行上呢?
“睁开眼看一看吧,降谷零警官,”他声线微微含笑,“权力的执行需要人。那么,你是在为抽象的概念工作,还是为那些将概念落实为制度的人?而那些人,究竟是单纯的人,还是——”
“……”
“被权力腐蚀同化的走狗。”安室透低声喃喃。
此时此刻,电话的对面叫嚣的,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他将手机的录音孔抵在话筒上,自己没有去听。四面的玻璃围出了电话亭封闭的小小空间,过往的鸣笛都隔得很远,这个透明的屏障,似乎一瞬间将安室透阻隔在人类的社会之外。
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目不斜视地前往自己的方向。他们都有自己所奔赴的目的地,没有人注意到路旁电话亭里的人。
公安的身份,就像这电话亭四周的玻璃壁,将他与正常的生活割裂开来。
为了信仰,安室透可以游离于平静的日常之外。普通人关注阴晴冷暖、柴米油盐,他却在枪林弹雨中奔波,背负着无边的黑暗行走。
这些都是他可以为之忍受的事,只要自己的付出,的确是在为国家、为人民,为这些安稳一切效力——
直到此时此刻。
安室透的目光,茫然而散乱地向外飘去。那双灰蓝的瞳孔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动摇情绪,像顶天立地的磐石、千万年牢固不变的根基,终于在风沙的伟力下侵蚀崩塌。
可笑的是,摧毁它的力道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于他的上司——这个本该是同一立场的自己人。
“降谷正晃倒了,带来的影响有多大,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气急败坏的声音怒吼道,“整个政坛都会为止震动,我们的和平、国家——”
“我现在知道了。”安室透打断了他的话。
他从未以这么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出口的声音不辨喜怒。灰蓝的瞳孔在罕见的风浪后重归平静,里面沉淀着某种近乎于冰霜一样的东西。
“这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应该提前向您请示一声才对。”
上司冷哼一声,而他听起来仍不满意,或许是因为降谷零是个游离在外的卧底,而非时时跟在身边的“自己人”,他才会勉强收敛脾气。
可他不知道的是,电话线的那一头,安室透死死地咬紧牙关,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下颔到颧骨泛起一种酸涩的青白色。
藉由这个动作,他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维持稳定:
“这几年经济下行,议会一直有削减公安预算的消息,是降谷正晃顶在上头,才让这些提议没有被最终落实。他有行事的特权,我不该动他。”
安室透低低地说:“我知道错了,只是——”
他声音瞬间哽住。
只是什么?只是在维护正义吗?
而他在维护的,又是谁的正义?
在那个光线黯淡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小径上,安室透说:“我确信自己做的是该做的事。如果仅仅因为害怕改变和牺牲,而就此裹足不前,这不是我的做法。”
那个时候,他刚刚应付完降谷正晃的邀约,从东京天空树的旋转餐厅离开,一路漫无目的地走到杯户公园。
刚刚见到来喂哈罗的唐沢裕时,安室透还没有动收养那条柴犬的念头。
自己的工作并不稳定,忙起来公寓里可能三四天都见不到人,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可能负担得了另一条生命呢?
他是在与唐沢裕的聊天中,最终才做下这个决定的。
自己的信念被降谷正晃动摇,除了聊天的另一个人以外,这只柴犬也见证了他从犹豫到坚定的全过程。安室透收养哈罗,将其视为自己决心和信仰的见证。
犬科的寿命有十几年,在这十几年中,柴犬的目光将一直注视着自己,提醒他出发的路。
时间才过去不到三天,世界却变化得那么快。
还是在电话亭中,半个月之前的一个夜晚,安室透收到了第一封匿名的举报信。他率领公安紧急查封了东京湾,却发现进港的船只早已不翼而飞。
为此,他曾做出过无数推论。
可能是风见裕也的工作疏漏,可能是卧底来自于警视厅高层……那时的安室透还天真地以为,这就是第一封举报信传达的隐晦暗示。
可他没想到的是,匿名信所暗示的真相并不隐晦,它甚至昭然若揭。只是安室透自己没有、或者说,他抗拒去想到而已。
第一封举报信,发往公安的内部邮箱。
……
公安守护的是国家不假,可守护国家的公安也需要经费运转,因为在议会中,降谷正晃一直为公安发声,积极地修订法条、推动经费批拨,公安就能对他私下里的动作坐视不管。
风见裕也的第一轮筛选毫无成效,公安的队伍中,的确也没有直属于降谷正晃的卧底。
——因为整个公安,根本全都是他的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