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基后的第五天,我终于见到了他——他在宣室处理政务,令我过去伺候笔墨。
我也不知道这笔墨有什么好伺候的,就是没事儿找事儿,张口就想说不去,我孑然一身无欲无求,从来就不怕他,南国也等不到我一个弱女子去拯救,是以这些年来,我成了他所有妃嫔中唯一敢忤逆他的人。
转念一想,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如过去探探口风,便随便挽了头发跟着他派过来的公公去了。
我身边的大丫头桃宜看我这邋遢模样,恨铁不成钢,追着出来将一朵粉色的绢花插在我发间。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获得宋琅的宠爱,在这深宫中好有个依傍,可是她哪里知道,我与宋琅直十年前成亲起,就是相看两生厌,我厌烦他的深沉城府,明明精明得像只猴,偏偏伪装成猪,他厌烦我的颐指气使,不解风情……
他喜欢温柔的,也喜欢骚浪的,唯独不喜欢我这样的。
他若是爱我,十年前我们尚且年少的时候,就该有一丝柔情,待到现在人老珠黄,不是更不可能?桃宜实在是想太多。
况且,我是南朝不要的公主,除了这条命,没有什么拿捏在他手里,我没有必要奢求他的宠爱。
至于这条命,能赖活着就活着,他夺了去也没什么大不了,还省去我日后看到我那不争气的四哥将江山拱手让人而感到心烦。不如先去地下,跟父皇母后还有大哥哥团聚。
宣室殿里静悄悄的,熏的是宋琅最爱的杜衡香,“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我一直不明白,这个满腹只有权谋算计的人,怎么会钟情这么富有诗意的燃香。
从南方到北地,从东宫到未央宫,他的寝殿,一直燃的杜衡香。陈公公把我送到殿内便退下了,留下我和宋琅大眼瞪小眼——确切地说,是我瞪着他,他低头拿着御笔批着奏折,并没有看我。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还是我先败下阵来,论耐力我总是不如他。我在他案桌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拿起一只笔在手里转了起来,权当自己在伺候圣上笔墨了。“喂,你到底怎么想的呀?”我问他。
他又批了一张拍马屁的奏折,才抬头看向我:“什么怎么想的?”
“你留着我干什么?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你利用吗?”
“有啊。”他眨了眨眼睛。
“什么?”我心里一咯噔,唯恐有什么把柄是他想到而我没有想到的,然而我想了一圈,实在想不到。
他笑了笑,“你我少年夫妻,成亲十载,尚无一儿半女,这不得等贵妃给朕诞下子嗣?”
“我呸!”我啐他一脸,想到五年前那个夭折的孩子,心里是一阵摧枯拉朽的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嬉皮笑脸地提到孩子这个事情,“我就是给一个乡野村夫生孩子,也不会给你生!”
“为什么!?”他抹了一把脸上我吐的口水,神色惘然,仿若受了莫大的冤屈。
“如果生了……”这个有越国血脉的孩子,在这北齐皇宫中,能有立足之地?我这个来自越国的贵妃,又如何护得住他?
“如果生了儿子,朕是要立他为太子的。”他接过我的话,“有生之年,朕定要踏平南越,一统天下。然而南北割裂已有百年之久,若想江山稳固,一个有着南越血脉的储君,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次我不想啐他了,我直接用毛笔沾了墨水,甩了他一脸黑墨点子。
看着他这张俊脸脏了,我的心里畅快无比,却还是忍不住出言嘲讽:“刚才我都看到折子了,北边戎狄来犯,那些蛮族可比越人难缠得多,只怕陛下自顾不暇,再难侵吞我大越城池。这一统天下之梦,也要等上好些年了。”
什么孩子,什么储君,他就是哄我。如今他腹背受敌,北有狄族虎视眈眈,一屠就是一座城,南边的越国,虽然内政混乱,一年不如一年,但我父皇勤政多年的底子还在,而且是鱼米之乡,资源富足,难保不会反扑。他留着我,恐怕也是想着与我大越议和,暂时休战,他好有充足的时间,抵御外族。
他被我甩了一脸墨汁,自是愤恨无比,连名带姓地叫我名字,吼我:“楚!兰!枝!你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自从八年前我随他回了他的北齐,他就原形毕露,时常用这个话吓唬我。不过那时候我只是个十七岁的小丫头,经历了父皇驾崩,兄长被害,庶兄夺位,一恍神,从越国鲜花着锦的嘉南长公主,变成了北齐不尴不尬的太子妃,一路颠沛流离到了齐国,远离故土,身边就只有他这么一个熟悉的人,他还动不动就要砍了我的脑袋,我那时候只有十七岁,怎么可能不害怕不过八年过去了,他变成了不苟言笑的齐帝,我也成长了不少,况且我也不怕死,又怎么可能还被他这句话吓破胆。
我把脖子横着伸了过去,冲他嚷:“你砍啊!你倒是砍呀!谁不砍谁是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