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轿帘已被扯到一旁,无遮无挡,挤在前面的人一眼就将轿内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只见端坐在里面的新娘子……那是什么新娘子啊,分明是个红脸的关公!
再细看一眼,却又发现并不是关公。新娘子脸上红得发黑的颜色并不均匀,而且还在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是血。
那是血啊——
第一个看清的人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了一声尖叫,脚下连连后退,不可避免地撞倒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尖叫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夹杂着咒骂声、追问声、嘲笑声,相府门前霎时人仰马翻。
岳大夫人什么都听不见。
她死死地盯着轿子里的人,眼前一片红。似乎那轿子的颜色、嫁衣的颜色还有新娘子脸上的颜色都飘了起来,像红绸,像流云,像渔网一样向她缠过来、罩过来,将她整个人裹成一团,然后收紧、再收紧……
她被困住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困住。
轿子里那张红色的脸,她可太认识了——那个人分明早已经死了,死了快十天了!是她亲眼看着死的、她亲自下令奴才们去埋的!
一个死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的儿媳妇的轿子里?
岳大夫人觉得自己应当是被冤魂缠上了。直到她的陪房仆妇锦绣冲过去重新放下了轿帘,然后又回来攥住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念了十几遍佛号,她才一点一点地清醒了过来。
什么冤魂索命,哪里来的冤魂索命!这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专程给岳家送晦气来的!
柳闻蝉,你好本事啊!
岳大夫人恨恨,抬脚踹向瘫倒在地上的喜娘:“你起来说话!那个小贱人呢?”
喜娘扶着轿子,改坐为跪,颤颤地磕头:“夫人饶命,小妇人真的不知道……梳头上妆的时候都好好的,很听话的……后来上轿……对了,上轿!”
她猛地跪直了身子,急道:“她跑了!她上轿的时候一大群丫鬟婆子拉拉扯扯,把一个耷拉着头很笨的丫头推上轿子去了,那时候我以为是粗使丫头不会上轿,现在想想……”
现在想想,那个“很笨的丫头”其实当时就是死的,新娘子定是在路上跟“她”换了衣裳,从轿子里溜出去跑了!
岳大夫人后背上的冷汗又冒出来了。
这次倒不是在怕鬼,而是,她代入自己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是断断做不到拖着一具尸体进花轿、还在路上跟尸体换衣服穿的。
这还是人吗!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能拿捏住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儿媳吗?甚至,相爷他老人家谋划的那件事,真的有把握吗?
“你……你,”她强撑着,看向柳家送嫁的队伍,竭力端出相府当家主母的威严来:“你们,现在,即刻让你家小姐回来,此事尚有挽回余地,否则……”
“岳夫人!”知月站了出来,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家小姐就在轿子里,你让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位小姐?总不能因为你嫌我家小姐貌丑,就让我临时找一个人来换给你吧?”
此话一出,旁边一些没来得及看清轿中情形的闲人顿时恍悟:哦,原来岳家是嫌柳小姐貌丑!
虽然见过的都知道柳小姐一点也不丑,但这边是相府嘛,相府的眼光当然要高一些,岳三郎就是配个天仙也配得上嘛!
但是,嫌弃到这个地步就有点过分了啊。
“岳夫人,”人群中有老者高声喊道,“您若是瞧不上柳家姑娘,当初不提这门亲事也就罢了!怎么如今人都到了家门口了,您反而又嫌她丑呢?”
在场的百姓大都相貌平平,推己及人,不免都对这位因貌丑而被羞辱的柳大小姐多了几分同情,当下异口同声都在指责岳家不对。
知月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忽然转身扑到轿子上,夸张地嚎了起来:“小姐啊小姐啊,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当初明明是岳家三郎毁了你的清白啊!就因为你貌丑,他们就翻脸不认账,差点逼得你去上吊啊!千难万难嫁了过来,岳三郎他连轿门都不肯来踢啊!你婆婆还想随便找个人来换掉你啊……”
哟呵!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惊呼。
小丫鬟这一哭,信息量不小啊!
原来当初在京兆府闹的那一场,不是柳小姐不肯嫁,而是岳家不肯娶?
所以,当初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件事是真的对不对!岳三郎把人给吃干抹净了,又嫌人家貌丑不肯认账,对不对!
难怪今日这场婚礼怎么看怎么敷衍呢!黑心啊!伤天害理啊!
一众看客越说越兴奋,门前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岳大夫人原本惨白的脸色终于也渐渐地黑红了起来。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她摔着帕子怒声吼,“你们休听那个贱婢乱说!轿子里根本不是柳家的女儿,她们送来了一个死人!”
“什么?你买通喜娘把我们家小姐毒死了?!”知月大惊失色,尖叫着扑向轿子,伸手就要去扯轿帘。
岳家婆子们忙想上前阻拦,岳大夫人阻止了,尖声叫道:“让她掀,让她掀!掀开来让大家都看看,轿子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轿帘被掀开了,那张通红的滴着血的脸再次闯入众人的眼帘。
的确丑。非常丑。
原来柳大小姐长得这么丑。
但是,人丑也不是岳家翻脸不认账的理由啊!
人群喧哗如沸,仍然都在指责岳家的不是。
岳大夫人急得跺脚,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吼出来:“你们看清楚!轿子里不是柳家小姐!那是柳家的家奴,他叫余福!”
余福是谁,全城的人都知道。
毕竟价值百两黄金呢。
但是……
众人相顾惊疑,街上诡异地静了下来。
便在这时,旁边巷子里忽然冲出一群人,为首的正是身穿官服的京兆尹,昂首挺胸神色威严:“敢问岳夫人,您如何会认得柳府的管家余福?”
岳大夫人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忽然哑了。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大约是掉进了什么圈套,但是一时半刻又理不出头绪,只知本能地躲避着京兆尹的目光,慌里慌张看向了骚乱的人群。
视线尽头,柳闻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