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顺跟着肖太平和曹团弟兄到白家窑下窑,是在白二先生光临侉子坡后的第三天。
那天的情形曹二顺记得很清楚。天还透黑哩,肖太平就把他叫起来了,要他满坡去吆喝人。把吆喝起的弟兄领着往白家窑走时,东边的天际才有一抹白。到了白家窑上,天算是亮透了,弟兄们就在窑上口的账房上了名,各自领了工牌。
白二先生说话算数,真就管两顿饭呢!凭手上的工牌,窑掌柜章三爷让窑上的人给弟兄们每人发了一个粗磁大海碗,一人一碗高粱米热粥,外带两个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玉米煎饼。下饭的咸菜疙瘩是用大瓦盆装的,满满一大盆,都切成了丝,摆在大席棚下,随便大家吃。那阵势有点像大户人家办婚嫁喜事,怪热闹的。
曹二顺素常不喜欢凑热闹,领了一碗粥和两个煎饼,抓了一把咸菜丝,就避到大席棚后的一辆木车上坐了下来。开初只顾吃,并没留意周围的风景人物,也没注意到响在身旁的风箱声。只是吃到末了,让最后一口煎饼就着咸菜丝滑下了肚,曹二顺才觉着有点渴——不要钱的咸菜丝吃得太多,又不知窑下有没有水喝,便想起找水。
这就看到了大妮。
大妮在距曹二顺不到五步开外的地方,帮一个辫发花白的老铁匠伺弄一盘红炉,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抓着个水瓢在喝水。
这是曹二顺第一次看到大妮,看到的是大妮单薄的背影。那背影决不像一个年轻女子,倒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曹二顺便以为大妮是那个老铁匠的儿子,或是徒弟,就走过去,拍了拍大妮的肩头说:“哎,兄弟,给口水喝!”
大妮一惊,手中的水瓢差点儿掉到了地上。
曹二顺忙将大妮手中的水瓢捧住了,往自己碗里倒了半碗水。
倒水时,曹二顺才发现,大妮不是个“兄弟”,却是个瘦小的女人。年纪一下子看不出,像似十几岁,又像似二十几岁。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老蓝色土布褂子,胸脯鼓鼓的。饥黄的脸仰着,两只俊美而困惑的大眼盯着他,嘴里还发出咦咦呀呀的怪声。
曹二顺觉得自己拍了一个女人的肩膀,有点失礼了,挺不好意思地直向大妮赔不是,好像还尊称了大妮一声“大姐”。
正拨弄炉火的老铁匠,抬头看了曹二顺一眼说:“我外甥女是个哑巴,不能和你扯哩!”说罢,老铁匠对大妮做了个手势,要大妮好生拉风箱。大妮又“呼哧呼哧”地拉起了风箱,还笑笑地指着身边的水桶,示意曹二顺多舀点水。曹二顺肚里已装得比较饱满,并不需要水了,可碍着大妮的盛情,还是鬼使神差地舀了半瓢水,拼命牛饮下去……
这就是曹二顺和未来的老婆大妮第一次见面的全过程。缘份是水,情形也平淡如水,没有任何传奇色彩。曹二顺那时根本不知道哑巴大妮名声不好,更不知道她舅舅老铁匠也夜夜**操弄她哩。后来窑上的柜头摇起了铃,弟兄们都领了煤镐、铁铣下窑了,曹二顺才慢吞吞地放下水瓢去了窑口。赶到窑口时,弟兄们差不多都走完了。
在窑口,曹二顺先见了妹夫肖太平,后见了满脸大胡子的章三爷。
肖太平指着曹二顺,悄悄地对章三爷说:“……三爷,这位是我内兄,您老看看,是不是能……能分个轻巧一点的活给他干干?”
章三爷在白二先生面前乖得像孙子,在弟兄们面前却凶得很,才不买前二团总肖太平的账哩。章三爷像打量啥稀罕物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肖太平好半天,才把牛眼一瞪,说:“想轻巧都回家搂老婆去,白家窑没啥轻巧活!”说毕,扔了一个满是湿炭渣的破煤筐给曹二顺,又扔了一个给肖太平,“你们都去背煤吧!”
这让肖太平吃了一惊。
曹二顺后来才知道,那日肖太平原没打算下窑。肖太平以为只要把曹团弟兄都从李家窑、王家窑弄到白家窑来下窑,把弟兄们给管好了,不闹事,就算替白二先生尽到了责,就能理所当然地拿那三份的窑饷,日后还能替白二先生包窑。
肖太平可没想到,头一天就会被章三爷搞个下马威!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肖太平只一愣,便把身后粗且长的黑辫子盘到脖子上,把地上的背筐拾起了,阴着脸,拍了拍曹二顺的肩膀说:“二哥,咱走!”
曹二顺并不知道白二先生给肖太平私下的许诺,自然感受不到肖太平的那份委屈,便老老实实跟着肖太平顺着伸入地下的斜井,一步一滑地往炭窑下走。
初到窑下,曹二顺觉得有点像乡下老家的地窖。窑顶窑帮四处都是黄土,不是很吓人的样子。可越往下走,越觉得气闷,就感到有点吓人了。手上的豆油灯鬼火一样跳动着,照不出五尺远。四处还都是水,窑顶上哗哗落着,脚下呼呼淌着,走在前面的肖太平一不留神,就摔了一跤。再用油灯照着四下里一看,黄土早不见了。发霉的木柱、木梁支起了一片黑乎乎的天地,满眼都是那种不是土的东西。回转身再往上看,窑口已变得很小很虚,像一轮挂在天上的薄月。
曹二顺心里怯了,对肖太平说:“这……这窑多深呀,怪……怪怕人哩!”
肖太平恶声恶气的:“怕啥怕?老子……老子就要在这里挣下一片江山!”
这话里隐藏的一种凶狠的野心,曹二顺是听不懂的。
曹二顺却以为听懂,愣了一下,说:“也……也是哩!种地再好,也没这下窑发得快。人家窑上管咱两顿饭,那一天五升高粱就是净赚。这一天五升,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斗,十八石。这可是咱老家七八亩地的收成哩!这样干个三五年,还不就挣下个几亩地的江山了……”
肖太平又冲着曹二顺吼道:“一年十八石,你老婆孩子一家老小就不吃不喝了?!都把脖子扎起来呀?!”
曹二顺这才看出肖太平心情不好,就不和肖太平争了,心里却仍是不服的。
往窑上背第一筐煤时,曹二顺又在心里悄悄算起了账:就算日后他讨上了老婆,再生几个娃儿,一年肯定也吃不了十八石高粱么!粮食哪能可劲吃?总得加上一些糠菜的。那么再不济,有个五到八年,他几亩地的江山也挣下了……
这么一想,窑口高悬的月亮变成了火热的太阳,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希望的光芒照射得曹二顺浑身是劲,曹二顺渐渐地也就不觉得怕了……
背完第五十三筐煤,曹二顺和肖太平一帮背煤的弟兄在地上窑口吃了饭。刨煤、装煤的弟兄不能上窑,就在窑下吃。地面上吃饭的弟兄一下子少了许多,显得有些冷清了。
因为第一天就背煤,因为背煤而在窑上吃中饭,曹二顺就再次看到了大妮。
大妮还在炉前拉风箱,早上洗净的脸已满是烟尘。盘着花白辫子的老铁匠手持火钳钳着一只只煤镐“叮叮当当”地在铁砧上打,火星直往大妮身旁溅。曹二顺就没来由地替大妮担忧起来,心想,万一火星落到大妮脸上,不就破了大妮的相了么?大妮虽说是个哑巴,可面孔挺俊俏的……
曹二顺嘴里含着半口煎饼,痴痴地盯着大妮看,让一个叫钱串子的当地窑工发现了。
钱串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曹二顺,说:“……哎,看上这小女人了是不是?伙计,你只要给她铁匠舅舅五升高粱的钱,她就让你日一回,你日不日?”
曹二顺忙把自己的目光从大妮身上收回来,对着钱串子直摇头。
钱串子以为曹二顺没看上大妮,又缀弄说:“你要嫌这哑女人不好,咱天黑到桥头镇上的三孔桥去,日花船上的姑娘好么?不过价码贵了点,日一次得……得两三天的窑饷哩!”
曹二顺心里狂跳不已,脸上慌乱得很,不知所措地看着钱串子,再次摇起了自己的大头。
“那……那咱晚上打牌,打牌好不好?输赢也不大,也就是一两天的窑饷罢了,赢了你拿走,输了先欠着也成。”
曹二顺还是摇头。
钱串子不高兴了,指着曹二顺的额头说:“你这人真没劲,不日女人又不打牌,哪天在窑下砸死了亏不亏呀?”
这情形让坐在一边炭堆上吃饭的肖太平看见了。
肖太平走过来,拉走了曹二顺。
下午再下窑时,曹二顺春心晃动了。花船上的金贵姑娘不敢多想,窑口的大妮却老在心里装着,好几次想对一起背煤的钱串子说,他就贴上这五升高粱,和大妮日一回——反正他又没家没口的,赚下这些高粱也没用。在煤窝里装煤时,钱串子就在跟前,曹二顺几乎想说那句“我要日了……”
偏巧肖太平过来了,没头没脑地对曹二顺说了句:“二哥,人活一世总要立个大志向!”
这就让曹二顺警醒了。
曹二顺又按照自己的思路来理解妹夫的话,一路理解下来,再次觉得妹夫高明:是哩,人活一世是该有个大志向啊,光想着日一回算啥大志向?日完今天明天咋办?再说日一回五升高粱也太贵了一点。若是天天去日,那不就天天白干这卖命活了?他的江山不就日腾完了么?只怕到老连块埋尸的地方都挣不下哩!
要有大志向!曹二顺野心勃勃地想,他说啥也得把这个哑巴女人弄到家里当老婆,那就能不花一文钱***了。
想象着***哑巴女人时的种种朴实而淫晦的场面,腿裆竟变得不大利索,脚跟也变软了……
自那以后,大妮的姣好面容和身影就像一道景物,老贴在曹二顺的眼前晃。在窑上是大妮,在窑下还是大妮,满世界都是大妮。每每走过大妮的铁匠棚,总忘不了到棚里喝水,还很卖力地替大妮拉风箱。
伴着虚虚实实的大妮和时远时近的风箱声,曹二顺挣下一片江山的梦想一天天变得充实了,下窑成了他年轻生命的一种依附和享受。这使得曹二顺在此后的一生中都念念不忘这个充满希望和**的年头,至死都在心里保持着对肖太平的佩服。肖太平在日后奔那大志向的拼杀中,不但成全了他和大妮,也成全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小窑时代。
曹二顺由此认定,同治七年不但对他是个重要的年头,对桥头镇来说也是个重要年头。桥头镇煤炭业的真正历史应该从那年算起,从肖太平背着湿重的煤筐,和他一起走进白家窑窑下那天算起。
那天,不但是在桥头镇,就是在整个曹团里,也没人知道肖太平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只有他曹二顺知道。他曹二顺十分真切地听到了肖太平对他说的话:
“为人要有大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