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以三十多年的时间,系统地探索了中华文化。
探索的方式是:遗址考察、全球比照、典籍研究、跨国演讲。
探索的课题主要分四个方面——
空间意义上的中国;
时间意义上的中国;
人格意义上的中国;
审美意义上的中国。
围绕着这四方面的内容,我从已经出版的二十余卷《秋雨合集》中选出七本,作为《中华读本》,供广大读者参考。
为了不使体量太大,我犹豫再三,删去了一些本来也可以收入的著作。例如,在国外的古文化遗址对中华文化进行比照的考察记录,以及对中华文化的专项学术研究。留下来的,就是一部比较纯粹又比较好读的中华文化简明读本了。
这部读本的主要部分,我在国内外很多机构和大学都演讲过。在国外演讲,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我原定的题目是“中华文化”,而听众的问题大多属于政治范畴,而我,则竭力把它们纳入文化。文化是一种悠久而稳定的集体人格,决定着很多复杂问题的最终选择,而且,从文化来谈,也符合我的身份。
二
中华文化为何长寿?这个问题,可以成为我们研究中华文化的基点。
记得我冒着生命危险贴地考察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希伯来文化、阿拉伯文化时,一路上都在默默对比着中华文化,心中一直藏着这个问题。在不必冒生命危险考察克里特文化、波斯文化、印度河文化、恒河文化时,也做着同样的对比,藏着同样的问题。
至此,我仍然觉得自己的考察还不完整,因此又认真走访了欧洲的九十六座城市。一路上,还是不断对比,不断自问。
考察回来后,发现自己变了一个人。我从中华文化的批判者,变成了中华文化的阐释者。当然还会批判,但以阐释为主。先在香港凤凰卫视开了一个《秋雨时分》的专栏,围绕着中华文化为何长寿的问题,讲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没有整理成文字。
现在,要出版《中华读本》了,显然不能把这个重大问题遗漏。抽不出时间整理完整的文稿,那就提纲挈领地罗列几点,作为整套读本的引论吧。
好,那就让我们郑重地面对这个题目。
中华文化的长寿,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比长寿更重要的是,与人类其他古文化相比,它是唯一的长寿者。因为只有它,不中断地活到了今天。
唯一的长寿者——这是一个惊人的奇迹,就连一切不熟悉中华文明的人也无法否认的奇迹。
唯一的长寿者——这是一种横跨几千年的韧劲。不管承受何等风波依然健在,不管经历多少次“将亡”、“濒死”依然重生,那就不存在任何侥幸和偶然了,而是由时间锻铸成了一种坚韧无比的必然。
唯一的长寿者——这又是一种体量庞大的覆盖。覆盖到大江南北、九州大地,而不是一隅一角的悠久。因此,不可限量的空间也就加持了不可思议的时间,构成一种举世无双的宏伟。
唯一的长寿者——这又是一个精彩不绝的盛典。也就是说,不是一种萎靡不振的时间拖延。在这个盛典中,挨个儿矗立着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大秦大汉、大唐大宋、大明大清,挨个儿矗立着一排排先哲、诗人、明君、贤臣、良将、神医、巧匠,挨个儿矗立着浩如烟海的典籍、墨卷、名著、艺术……形成了至高等级的文明长廊。
唯一的长寿者——仅仅这个事实,就足以让这个民族的很多失意者、自卑者、忧郁者、绝望者突然在心底重新点燃火苗,下决心更好地活下去。对一般人来说,这个事实更能隐隐地增添一份对生命的自我确认。
不错,中华文化也有很多弱点、盲点、污点,其中有一些还会让同胞痛心、国人愤恨,使他们一次次垂泪深夜、呐喊荒原。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很难断然割舍,彻底背叛。即便在最混乱的年代,汉奸,仍然为全民所不齿。这种现象,在其他文明中很难找到。
其他文化在地域对峙、教派纷争、军阀割据中也会产生不少人员的身份自叛、边界跨越。这会造成一时一地的喜怒,却不会引起太广泛的反应。中华文化则完全不同,非此即彼,非正即反,立场明晰,不容飘移。踏错一步就会直追人格、牵动远近、留迹历史。原因是,它的生命基座非常稳固。我在《文化之痛》一书中,就写到了中华文化在灾难中的坚贞守护。
从十九世纪开始,中华文化由于看不懂、赶不上新的世界格局,蒙受过很多失败和羞辱。我们的前辈在一次次愤恨之后也曾从外人的鄙视和嘲笑中吸取过很多有益的教训。但是,如果从更悠远、更广阔的眼光来看,那些人鄙视和嘲笑全人类唯一长寿的古文化,至少是轻薄的。
只要稍稍记起时间和空间的坐标,那些轻薄者也许会闭目自问,自己的鄙视和嘲笑所依凭的标准,起于何时,行于何时?而那时,中华文化已经承受过多少世代的磨炼,投入过多少血火深思?
三
中华文化长寿的原因,可以列出几十项。我看到不少学者也做过这件事,可惜他们引用的大量古文往往只是在说中华文明的优点,而不是在说长寿。而且,他们所说的那些优点,如果从古文翻译成外文,其他文明也大同小异,只是共性,而不是特性。
为此,我要从普通读者都能理解的国际可比性上来论述。以下仅仅选了八项,而且用最浅显的大白话,说得尽量简单。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一因:体量自觉。
一种文化所占据的地理体量,从最原始的意义上决定着这种文化的能量。照理,小体量也能滋生出优秀文化的雏形,但当这种雏形要发育长大、伸腿展臂,小体量就会成为束缚。
中华文化的体量足够庞大。与它同时存世的其他古文明,体量就小得多了。即便把美索不达米亚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等所有发祥地的面积加在一起,也远远比不上中华文化的摇篮黄河流域。如果把长江流域、辽河流域、珠江流域的文化领地都标上,那就比其他古文化领地的面积总和大了几十倍。
不仅如此,中华文化的辽阔地域,从地形、地貌到气候、物产,都极为丰富,极多差异。永远山重水复,又永远柳暗花明。一旦踏入不同的领域,就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相比之下,其他古文明的领地,在生态类别上都比较单调。
让人兴奋的是,中华文化的先祖们对于自己生存的环境体量很有感觉,颇为重视。虽然由于当时交通条件的限制,他们每一个个体还不可能抵达很多地方,却一直保持着宏观的视野。两千多年前的地理学著作《禹贡》、《山海经》已经表达了对于文化体量的认知,而后来的多数中国文化人,不管置身何等冷僻、狭小的所在,一开口也总是“天下兴亡”、“****”、“三山五岳”,可谓气吞万里。这证明,中华文化从起点上就对自己的空间幅度有充分自觉,因此这种空间幅度也就转化成了心理幅度。
于是,一种根本上的强大形成了。
我把《山河之书》列于《中华读本》之首,就是要表明中华文化由空间幅度转化成心理幅度的过程。
在古代,文化的地理体量由边界来定。中华文化的巨大体量四周,还拥有让人惊惧的围墙和隔离带。一边是地球上最密集、最险峻的高峰和高原,一边是难以穿越的沙漠和针叶林,一边是古代航海技术无法战胜的茫茫大海,这就构成了一种内向的宏伟。
这种内向的宏伟,让各种互补的生态翻腾、流转、冲撞、互融。这边有了灾荒,那边却是丰年;一地有了战乱,可以多方迁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沧海桑田未有穷尽。这种生生不息的运动状态,潜藏着可观的集体能量。
由地域体量转化为集体能量,其间主体当然是人。在古代,缺少可靠的人口统计,但是大家都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规模巨大的民众群体中。即便在《诗经》中,也已经可以从字句间感受到浓郁而丰沛的“人气”。在这个巨大群体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吃苦耐劳、积极谋生、长年不停。加在一起,集体能量无与伦比。
现代的研究条件,使我们已经有可能为先辈追补一些人口数字了。
就在这辽阔的土地上,先秦时期,人口就有两千多万;西汉末年,六千万;唐朝,八千万;北宋,破亿;明代万历年间,达到两亿;清代道光年间,达到四亿……这中间,经常也会因战乱而人口锐减,但总的来说,中国一直可被称为“大山大海中的人山人海”。
正是这一层层的地域体量和人群体量,把长寿的希望许给了中华文化。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二因:自守自安
。
地域体量、人群体量所转化成的巨大能量,本来极有可能变为睥睨世界的侵略力量。但是,中华文化没有做这种选择,这与文明的类型有关。
世界上各种文明由于地理、气候等宏观原因大体分成三大类型,即游牧文明、航海文明和农耕文明。中国虽然也拥有不小的草原和漫长的海岸线,但是核心部位却是由黄河、长江所灌溉的农耕文明,而且是“精耕细作”型的农耕文明。草原,是农耕文明“篱笆外”的空间,秦始皇还用砖石加固了那道篱笆,那就是万里长城。而海岸,由于缺少像地中海、波罗的海这样的“内海”,中华文化一直与之不亲。
游牧文明和航海文明都非常伟大,却都具有一种天然的侵略性。它们的马蹄,常常忘了起点在何处,又不知终点在哪里。它们的风帆,也许记得解缆于此岸,却不知何方是彼岸。不管是终点还是彼岸,总在远方,总是未知,当然,也总是免不了剑戟血火、占领奴役。与它们相反,农耕文明要完成从春种到秋收的一系列复杂生产程序,必须聚族而居,固守热土。这就是由文明类型沉淀而成的“厚土意识”,成为中华文化的基本素质。因为“厚土”,当然会为了水源、田亩或更大的土地支配权而常常发生战争;但是,也因为“厚土”,他们都不会长离故地,千里远征。
很多年前,我为了研究中华民族的深层心理,曾经调查过历史上全国演得最多的是哪一出戏。结论是:《孟姜女》。为了反抗侵略,丈夫被拉去筑长城。但是,一个农民家的丈夫怎么可以离家远行呢?妻子不惜千里步行,前去寻找。找到一看,丈夫已死,她号啕大哭,竟把长城哭倒。这出戏,把“反侵略”和“反远行”合成一体,每场演出,上下齐哭。我知道,这触及了民族的深层心理。
二〇〇五年我在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上作主旨演讲时,还曾经说到了中国航海家郑和。我说,他先于哥伦布等西方航海家,到达世界上那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占取当地土地的念头。从郑和到每一个水手都没有,而且在心底里都没有。这就最雄辩地证明,中国文化没有外侵和远征的基因。
在古代世界,不外侵,不远征,也就避免了别人的毁灭性报复。综观当时世界别处,多少辉煌的文明就在互相征战中逐一毁灭,而且各方都害怕对方死灰复燃,毁灭得非常残忍。反过来说,哪种文明即便一时战胜了,也只是军事上的战胜,而多数军事战胜恰恰是文明自杀。我曾经仔细分析过古希腊文明的代表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远征的史迹,证明他的军事胜利带来了希腊文明的式微。文明被绑上了战车,成了武器,那还是文明吗?文明的传承者全都成了战士和将军,一批又一批地流血捐躯在异国他乡,文明还能延续吗?
因此,正是中华文化不外侵、不远征的基因,成了它不被毁灭的保证。当然,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内战,但那些内战打来打去都是为了争夺中华文化的主宰权,而不是为了毁灭中华文化。例如,“三国鏖兵”中的曹操、孔明、周瑜他们,对中华文化同样忠诚。即便是那位历来被视为“乱世奸雄”的曹操,若从诗作着眼,他肯定是中华文化在那个时代最重要的传承者。因此,不管在内战中谁败谁胜,对文化都不必过于担心。
把中华文化放到国际对比之中,我们看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自守自安”精神。沿着对比,我们可以遥想一下被希腊艺术家多次描写过的“希波战争”。波斯在现在的伊朗,与希腊实在不近。再想想那个时期埃及、巴比伦、以色列之间的战争,耶路撒冷和巴格达的任何文化遗址,都被远方的入侵者用水冲,用火烧,用犁翻,试图不留任何印痕。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三因:力求统一
。
大体量,最容易分裂。如果长期分裂,大体量所产生的大能量不仅无法构成合力,而且还会成为互相毁损的暴力。中国历史上虽然也出现过不少分裂的集团和分裂的时期,但总会有一股强劲的伟力把江山拉回统一的版图。相比之下,统一的伟力是历史的主调,远远超过分裂的暴力。中华文化的长寿,正与此有关。
照理,统一有统一的理由,分裂有分裂的理由,很难互相说服。真正说服我的,不是中国人,而是德国学者马克斯·韦伯。他没有来过中国,却对中国有特别深入的研究。他说,中华文明的生态基础是黄河和长江,但是,这两条大河都流经很多省份,任何一个省份如果要坑害上游的省份或下游的省份,都轻而易举。因此,仅仅为了治河、管河,所有的省份都必须统一在同一个政权的统治之下。他不懂中文,但是来过中国的欧洲传教士告诉他,在中文中,统治的“治”和治水的“治”是同一个字。这样,他也就为政治生态学找到了地理生态学上的理由,而且是难以反驳的理由。
其实,从秦始皇、韩非子、李斯这些古代政治家开始,已经订立种种规范,把统一当作一种无法改变的政治生态。其中最重要的规范,就是统一文字。文字统一了,这个方言林立的庞大国家也就具有了拒绝在文化上分裂的技术性可能。
在一般情况下,文字只是语言的记录,而识字的人在古代只占人口的极小比例,因此,各个方言系统的自立就十分自然。但是,当文字统一了,一切官方文告、重要书契就让各个方言系统后退到附属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当中华文化的“奠基性元典”《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等等著作都凭着统一的文字树立了文明准则,中华文化也就赋予了统一的终极法令。
文化是一个大概念,远不仅仅是文字。因此,秦始皇他们在统一文字的同时,还实行了一整套与统一相关的系统工程,例如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轨道路,甚至统一很多民风民俗。尤其重要的是,在政治上,又以九州一统的郡县制,取代了山头易立的分封制。这一切,看起来是一朝一帝的施政行为,其实是一种全方位的生态包围,让一切社会行为都很难脱离统一的安排,被韩非子称为“一匡天下”。
说实话,一个体量如此庞大的种族,一切局部和个人都无法从整体上感知统一天下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因此也就很可能成为条条裂纹的制造者而不自知。世界上其他文明的悲剧,正是从局部的裂纹逐渐扩大,终于导致解体的。因此,不能不佩服中华文化的早期设计者们,居然筹搭得如此周延,以至于裂纹即便产生也难以迅速伸展,反而能从多方面获得修补。时间一长,广大民众对于统一的命题,也就从服从走向适应,最后沉淀为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集体无意识”。也就是说,“力求统一”变成了人人心底的深层文化,而正是这种深层文化,反过来保全了中华文化的整体不易溃散,得享长寿。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四因:惯于有序
。
这些年,中国的旅游者到了国外,常常被批评为“不守秩序”。这会让一切熟悉历史的人士哑然失笑,因为中国人几千年来最具有“秩序归向”,现在反倒频频在远方“举止脱序”,可能是一种逆反式的自我反拨吧。
早在遥远的古代,当巴比伦人抬头在研究天文学和数学的时候,当埃及人在墓道里刻画生死图景的时候,当印度人在山间洞窟苦修的时候,中国人却花费极大精力在排练维系秩序的礼仪。孔子奔波大半辈子,主要目的也想恢复周礼,重建秩序。结果,多少年下来,从朝廷到家庭,从祭祀到节庆,处处都秩序森然,上下皈服。
秩序,哪一个文明的主宰者不焦渴向往呢?但是,他们之中,只有中国人把秩序的建设当作生涯要务。因此,其他文明一一都因失序而败亡,唯中国,明确让秩序成为社会经纬,结果,中华文化也因为有序而延寿。
所谓秩序,对外,是礼仪分际;对内,是心理程式。内外相加,组成一种明晰有度的生命节奏,一种可视可依的立体结构。有了秩序,不管是社会还是个人,都有了前后左右、上下尊卑。这就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无序所带来的巨大伤害。
秩序,有时也会让人感到一种必须时时顾盼周际的不自由,一种蜷曲于种种规则中的不舒畅,这就需要修正秩序或修正自己了。因此,长期生活在有序社会的人士,常常要区分什么是老秩序,什么是新秩序;什么是正秩序,什么是负秩序。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完全无序将会如何?
无序,初看是一种解脱,其实是一种恐怖。只要回顾一下很多地方发生过的“群体踩踏事件”,就会明白从无序到恐怖的必然逻辑。
秩序的建立非常艰难,而无序的开始却非常简单。只需一处无序,就会全盘散架。我曾考察过南亚和西亚一些颇有历史的国家,常常看到大量人群站在几十年来未曾清除的垃圾堆上无所事事。当时想,如果有官员组织这些人弯下腰来清除脚下的这些垃圾,种上农作物,情况不就改变了吗?但再一想,农业秩序十分严密,如果垃圾清除了,土地空出来了,那么,种子在何方?农具在何方?水渠在何方?技术在何方?运输在何方?若要着手解决其中任何一个问题,又会连带出无数更多的问题。这层层叠叠的问题的逐一解决,才能建立粗浅的秩序,而这种粗浅的秩序又非常脆弱,只要一个环节不到位,前前后后都会顷刻塌陷。所以,我总是面对那些站满人群的垃圾堆长时间出神,默默感谢我家乡前辈的辛劳和守护。
永远都处理不了的垃圾堆,永远都无所事事的人群,这是所有的文明都会遇到的景象。我猜想,当年中华文化的创建者们也会像我一样站在路边看着,想着解决的办法。
世界上其他文明的思考者,也都会这样看,这样想。但他们,大多把目光从垃圾堆和人群上离开了,抬起头来,思考浊世之上的神灵,地域之外的天堂。
中国人比他们实际,但态度也各不相同。道家潇洒,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不必用心整治。墨家却很上心,觉得应该照顾这些无所事事的平民,最好招引他们成为自己的徒众,离开垃圾堆去做几件大事……
儒家最为负责,觉得不能放过眼前的丑陋,也不能放走此地的民众。他们认为,要建立天下的秩序,必先建立心中的秩序。但是这些站在垃圾堆上的民众心中并没有天下,更加无法领略天下的秩序,因此,必须让他们从小处的体验开始。小处的体验就是对家庭的体验,儒家确信这是一切的起点。
家庭秩序由血缘、辈分、长幼、排行、婚嫁逐一设定,非常清晰。从这种秩序所派生的礼仪、规矩,也人所共知。那么,有没有可能把家庭秩序放大、外移、扩散,成为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呢?
这种构想使儒家学者非常兴奋。他们本来已经为家庭的亲情伦理做了太多的文章,如果能够扩而大之,那就把“齐家”的计划直接推向“治国、平天下”的大目标了。
而且,这完全可行。因为打理家庭秩序和血亲秩序的努力,早已深得人心,而且规范现成。
于是,一个以“私人空间秩序”比照“公共空间秩序”的工程启动了。这个工程的预想成果,可称为“家国同构”。
实际成果,显然是大大有利于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这是因为,原来不让人感到亲切的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经由“家国同构”,获得了通俗化的体认,容易被接纳了。而且,由于家庭秩序、血亲秩序是坚韧的、明确的、可长期持续的,这也使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变得坚韧、明确、可续了。
千年未溃的中国秩序,就是这么存在的。
当然,“家国同构”的工程,也存在很大问题。社会正义不能混同于家庭内规,政治理性不能出自家长判断。明末清初的启蒙学者指出,广大民众没有理由像体谅自己父亲一样原谅朝廷君主,国家要提防滑到“家天下”的泥潭。我的看法更现代一点儿,认为“家国同构”中的“国”主要只是指朝廷,而很少考虑辽阔的公共空间,因此也考虑不到那些站在垃圾堆上无所事事的人群。中国儒家由于习惯于把朝廷视为天下,结果,公共空间的问题看似包括了却始终被排除在外。这个问题,反倒是后来的欧洲解决得更好。而直到今天,长寿的中华文化还经常在公共空间的问题上汗颜。本节开头所说的中国旅游者在国外“举止脱序”,也与此有关。
但是总的说来,我们还不能不为先人们在这方面的努力致敬。尽管纰漏多多,中国民众还是在几千年间养成了“惯于有序”的心理沉淀。这种心理沉淀成了多数人的文化本能,成了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周易》中有关秩序的构想: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周易·序卦传》
这种企图把天地万物都纳入秩序的构想,既是中华文化立身的起点,又是中华文化长寿的原因。
有序便有寿,无序便无生。只因时间有序,文化有序,生命有序,一旦无序就会剥蚀时间,剥蚀文化,剥蚀生命。
对比显而易见,教材并不遥远。想想那些永远密布着刀枪和贫困的千里沙原,那些永远交替着激愤和恐怖的拥挤广场,那些再也找不到文化遗迹的文明故地,那些再也找不回现代尊敬的古代圣城,我们会反过来更加读懂自己的文化。
好了,至此我已经讲述了中华文化长寿的前四个原因,那就是“体量自觉”、“自守自安”、“力求统一”、“惯于有序”。这四点,都是中华文化紧贴大地的宏观选择。还有四个原因,更靠近文化本义,且让我逐一道来。
四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五因:简易思维。
我的这一概括,一定会引起某种争议,因为很多学者喜欢把中国古代的那些奠基典籍说得非常复杂和艰深。正好那些典籍由于年代久远不易被今天的普通读者轻便解读,这种误导也就成立了。
其实,文化就像一个人,过多的营养,过厚的脂肪,过胖的肚腩,都不利于长寿。长寿的中华文化,从来不愿用自己的肩脖去撑起那些特别复杂的学理重担。它一直保持着精瘦瘦、乐呵呵的行者形象,从来未曾脑满肠肥,大腹便便。
为什么能够精瘦?因为中华文化一上来就抓住了命脉,随之也就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省俭,什么东西可以舍弃了。中华文化的命脉就是“人文”,《周易》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因此,对鬼神传说,敬而远之;对万物珍奇,疏而避之;对高论玄谈,笑而过之。这与其他文明相比,不知省下了多少卷帙和口舌。
典籍之首,该属《周易》了吧?这个“易”字,第一含义就是“简易”,第二含义则是“变易”。连在一起,就是以“简易”的方式研究“变易”和“不易”。但这种研究又不付之于抽象,而只是排列卜筮的概率,形成框架。这与其他文明的开山之作一比,显得非常精简和直截。
诸子百家之首,该属老子了吧。然而且看老子的全部著作,只有那五千字,从内容到形式都在倡导“极简主义”。几年前,我在向北京大学的各系学生讲解中国文化史时曾经指出,老子是中国文化的“清道夫”。他那四个字、四个字如刀斩斧劈的简洁文句,呈示了中国哲学不肯多添一笔、多发一声的极致。由他白发白须又默默寡言地在前面走着,跟在后面的诸子百家,谁也不好意思把话讲多了,把书写长了。
“清道夫”的意义,在于把道路整干净。干净的道路方便走路,于是也可以走远了。走远,就是长寿。
再看最有名的孔子,他的传世著作《论语》,是一段段简短、随兴、通俗的谈话,一点儿也没有端出任何理论架势,呈现什么高深形态。
至于庄子,干脆是在写散文诗了。他以轻便而优美的寓言创作,不小心踏入了经典殿堂,受百世敬仰。
说到散文诗,不能不联想到《诗经》。那是地地道道的诗,而且多数是短诗,带着华北平原的波影和鸟鸣,居然也被尊之为“经”,成为中华文化的起点之一。
连端庄的儒家也反复表明,“艺”和“乐”是一种重要归结。为此,李泽厚先生曾以“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来阐述中华文化,颇有见地。我以一部《极品美学》来响应。
确实,在根子上,中华文化是简易的、轻快的、朦胧的、优美的。这种特点使它便于接受,便于传诵,便于延续。长寿,显然与此有关。
在学术界,总有一些人士一直在抱怨中华文化缺少像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康德这样的深度和广度,这是以西方的学术标准,骚扰华夏风范。有人还说,唐代没有出现像样的哲学家,因此是一个没有重量的时代。这就更错了,唐代的文化重量举世少有,仅唐诗一项,就足以压坏历史的天平。如果一定要把唐诗和哲学做不伦不类的对比,那么我要说,唐诗比当时有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哲学都重要百倍。
宋明理学试图对一些抽象概念如“心”、“性”、“理”等等做超验研究,虽有长篇宏论惊动学界,却未能在社会上真正产生影响。原因是,那种庞大的艰深方式,不符合中华文化的性格。事情到了王阳明又好了,他以“致良知”、“知行合一”等省俭的话语,又让中华文化顺眼顺耳。可惜到了他的学生,那么一些“王门后学”,又不对了。
明代灭亡之后曾有不少学人痛批空泛、玄奥之学,顾炎武认为那种学风只能祸害神州社稷。朱舜水更是明确指出,明朝灭亡,实乃“中国士大夫之自取”。(《阳九述略》)
惯于轻装简从的中华文化,一旦被压上重重包袱,一定步履艰难,直至气息奄奄。因此,那些包袱即使藏着不少好东西,也只能是死亡之兆。幸好,中华文化有明智的自省,总能在受苦受累之后把包袱卸除,舒一口气,揉一揉肩。
大道至易至简,小道至密至繁,邪道至玄至晦。中华文化善择大道,故而轻松,故而得寿。
近年来,中华文化又被强加了一个更低劣的负荷,那就是不少人竭力夸大它的阴谋重量,并加以炫耀。无论是书籍、电视、讲座,总是密密层层的阴谋、陷阱、心计,却美其名曰智慧、高策、韬略。在国外经常遇到一些急于了解中华文化的人士,他们接触那些东西之后总是困惑:从皇上、宫女到平民都是浑身谋略,中国人怎么会阴险成这样?他们甚至说,目前流行于世的“*****”,一半来自不了解中国的政客,一半来自中国自己的传播。
对此,我总是这样回答他们:中国古代朝廷里确实会有不少阴谋,老是被下一代宫廷史官加油添醋、穿凿附会,但是这一切不管是真是假都与中国的广大民众无关。历史上广大民众多为文盲,连浏览一下这类记述都没有可能,因此不会受到影响。我说,中国人确实没有那么阴险,我自己早年长期在农村居住,深知中国农民几乎无人懂得阴谋,他们身上最常见的弊病,就是比较吝啬,不讲卫生,如此而已。农民**国古代人口的绝大部分,因此也可推知多数中国人并没有负载那么沉重的阴谋文化。
对中华文化,不管是艰深化的加重还是阴谋化的加重,都是一种伪造,因为它不是那样。近年来,据说很多地方都举办了收费高昂的“总裁国学班”,开课时拉上厚厚的窗帘,神秘莫测,不知里边在讲什么,却可以肯定,一定与中华文化基本无关。如果中华文化成了厚厚的窗帘所遮掩的沉重阴谋,它就来日无多了。
死而体重,活而体轻。此间玄机,非独适合身体。这些年我在国内讲得最多的题目,是“为文化做减法”。我说:唯瘦身,方见筋骨;唯减重,方有生机。中华文化几千年走下来的生命脉络,切莫迷失了。为此,我特别写了一部《中国文脉》,希望能够带领读者穿过连篇累牍的文化赘余,去握住文化主脉。脉是生命所在,握住了,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六因:以德为帜
。
中华文化始终崇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一般说来,崇德只关及文化的内容和品质,怎么会与长寿有关?
是的,有关。
我在《君子之道》一书中,解释了孔子、孟子所提倡的德是“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又把墨子所提倡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也归入了德的范畴。这一些仁德标准,只需提起,就能让天下人眼睛一亮、心生温暖,极大地提升人们对人类的信心,对生存的乐观,使大家活得更好、更久,也就是古语所说的“仁者寿”。我今天要进一步说明,中华文化也像人一样,由于崇德而长寿。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做另类设想:中华文化如果不是以德为帜,会以什么替代?
韩非子在《五蠹》中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也就是说,除了道德的旗帜,还可以有智谋的旗帜和气力的旗帜。韩非子认为,讲道德的年月已经过去,讲智慧的年月还在继续,眼下时兴的是讲气力,凭着气力追利益。
韩非子不同于孔子、孟子他们,并不特别看重道德。他认为古人讲道德,是因为那时人口很少,构不成竞争。后来人口一多,竞争不得不产生,只得讲智谋了。竞争得再激烈一点儿,讲智谋也来不及了,只能拼气力。这种历史观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勾画了一个由善至恶的三级台阶,与历史事实并不符合。但是,他讲的这三面旗帜、三种价值、三类追求,却可成为我们透析中华文化的视角。
智谋,与前面提到过的阴谋不同,确实可以成为道德之外的另一种号召。当代有人分析,中华文化是一种“德性文化”,西方文化是一种“智性文化”。可见,早在诸子百家时代,中国哲人已经触及了德、智之间的艰难选择。
智性文化后来在西方发展成了科学思维,对人类进步做出了重大贡献,也折射出了中华文化的弱点。但是,文化的先进性和恒久性并不是一件事,文化的实用性和感召性也不是一件事。就一种文化的恒久性而言,德性文化的时间长度一定会超过智性文化。
智性文化的先进性和实用性虽然令人称道,却是相对的,往往只在一段时间内有效。当智性继续推进,原有的先进性和实用性必然会被超越而黯然失色。在这种情况下,智性只能催促人们继续低头探索,而不能像德性那样,吸引人们永远抬头仰望。
至于韩非子所说的第三面旗帜——气力,那又降低了一个层次。把气力单独拉出来讲述,正说明它是一种摆脱道德、摆脱智谋后的存在。这种所谓气力,很像现在常说的“成功”,而且是不择手段的“成功”。这种气力,有可能让人惊惧,让人服从,却很难让人从心灵深处长久地佩服和尊敬。大家全都明白,气力的形成,往往是因为已经把他人比输,或即将把他人比输。这中间,极有可能带有道德瑕疵,也就是违背了“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兼爱、非攻”的原则。
带有道德瑕疵的“成功”,很难持久。这是中华文化的基本常识,连普通人也懂得,只是不说出来罢了。祸福相依、凶吉互融、输赢无定的旋转,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成为一种全民预测。只有一种因素的出现,才能让旋转停息。这个因素,就是德。也就是说,如果让气力服从于道德,让成功依附于大善,一切才可能改观,逆转才可能避免。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把气力和成功推入另一个价值系统,一个不以自身为目标的价值系统。
德,为什么能使逆转停息、生机长存?因为它显示了从“人禽之分”开始的对人类最高标准的追求。感谢儒家,把这个最高标准设定得那么明确:“止于至善”。你看,一切逆转,面对至善也就停止了。
如果要认真地阐释“止于至善”,那么,“止于”,提出了别无选择的精神终点,而“至善”,则提出了道德的终极标准。“至善”是“善良”的最高形态,面对整个天下,无所遗漏。后来,王阳明又为“至善”找到了每个人心底所埋藏的依据,那就是“良知”。这一来,由“至善”激发“良知”,由“良知”抵达“至善”,中华文化建立了一个比其他文化更明晰、更干净的道德构架,使中国人产生了长久的景仰、向往和追赶。历史的正能量,也都长久地朝着这个方向聚集。这是一个永远延续的过程,因此,中华文化的寿命也随之延续了。
有人指出,在日常生活中,中国人的道德水平还颇多污浊。这是确实的,但是对于这么庞大的群体而言,精神领域的“景深”会出现很多层面,终极标准和一般标准不可能合成一体。因此,以终极标准启迪一般标准的重任,需要很多文化人来长期承担。
如果从深处看,中华民族只要遇到大灾大难,总会突然发现,多数民众至善勃发、良知未泯,常常连自己也感到吃惊。文化的使命,就是要透视心灵地窖里的集体潜藏。
对于道德的终极标准,孔子觉得只有像北斗星这样的星辰才能比拟:永恒所在,且众星拱之。他在《论语·为政》中说:
为政以德,譬如北展,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让我想起了德国哲学家康德的一句话:
有两件事,让心灵永远仰望:一是天上的星辰,二是人间的道德。
孔子和康德,相距两千多年,各踞地球的另一半,语言系统差异极大,却以完全一样的比喻,说出了完全一样的意思。
这种巧合,一是说明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思想者,都把道德看得不可动摇;二是说明不管时间和空间有多大的差异,道德的高度惊人一致。
因此,谁也不必在他们所说的道德前面再做别的分割和限定,例如时代的限定、国别的限定、地域的限定、阶级的限定、风尚的限定等等。各种区别都会有,但在最高意义上,道德就是道德,星辰就是星辰,仰望就是仰望,永恒就是永恒。在这件崇高的大事上再动什么手脚,本身就很不道德。中华文化的守护者,不做这样的事;“止于至善”的皈属者,不做这样的事。
中华文化的守护者应该深感荣幸,由于从一开始就高高地举起了道德的旗帜,我们的文化靠近了星辰。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七因:中庸为轴
。
如果对中庸做最简单的解释,那么,中,是指中间值;庸,是指寻常态,因此也是指普通的延续态。
不要小看了,这是一种重要的思维选择。
往浅里说,这是一种办事方式。谋事,总要向前看;但要成事,则要回过头来看看比较正常的一般情形,设法找一条合适的路,恰当的路,可行的路,多数人能够接受的路。要做到这样,就不应该扮演激烈,哗众取宠。
往深里说,这是一种可喜的弹性哲学,一种灵活的松软状态,一种平静的两相妥协,一种灰色的世俗宽厚。
中庸,是中华文化几千年来的精神主轴和行动主轴。
对于中庸,历来总是有人赞赏,有人鄙弃,此处且不做深论;我此刻要在这里强调的,是中庸与时间的奇特姻缘。无数事实证明,有了中庸,就能拥有更多时间;反之,放弃中庸,则会让时间中断。
中国的历史那么长,遭遇的灾祸那么多,在很多时候似乎走不过去了,就像世界上其他伟大文明终于倒地不起一样。但是,中国却一次次走通了,越过了灾祸,越过了灭亡,踉踉跄跄地存活了下来。细察每一个生死关口就能发现,正是中庸,在其间发挥了重要作用。
中庸为何能避祸、避亡?原因是,它避开了在关键时刻最容易出现的各种极端主义。
极端主义极有魅力,可惜时间不愿意与它站在一起。极端主义的口号响亮爽利,令人感动;极端主义者就像站在悬崖峭壁边上的好汉,浑身散发着英雄的光辉。因此,总是拥有大量的追随者、崇拜者、死忠者,劝也劝不回。但是,对于广大民众来说,口号不是路标,好汉不是向导,悬崖不是大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呢?
其实已经无路,虽然还会闹腾一阵子,但事情已经结束,时间已经扭头。这就是响亮的短命,激烈的速朽。
极端主义者不仅割断时间,而且也割断空间。他们迟早连追随者的劝告、建言、修正也无法容忍,把这些伙伴当作叛逆者一一驱逐,孤苦伶仃地坚守着越来越局促的“原教旨主义”。于是,空间的局促又加剧了时间的短促,覆灭不可避免。
中庸与他们一比,总是那么平淡,那么家常,那么低调,引不来任何喝彩和欢呼。中庸只在轻脚慢步地四处探问,轻声慢语地商量劝说。但是,过不久,一条小路找到了,一种谅解达成了,一番口舌删掉了,一场恶斗让过了。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大家都可以活下去了,而且是平顺、快乐地活下去了。
中华文化在整体上拒绝极端主义,信奉中庸。我在《君子之道》一书中介绍了古代经典在这个问题上的反复教导。这些教导深契大地人心,结果,即便是那些很容易陷入极端主义的外来宗教,一与中华文化接触便减去了杀伐之气,增添了圆融风范。中国也有一些时段、一些人物受到极端主义之蛊,言行狂悖,却无改全民数千年的集体选择。数千年的集体选择沉淀成了集体人格,结果,中庸不再是一种权宜之计,而成了一种文化本能。
为什么在各大文明间,只有中国能够全方位地实践中庸?说到底,这还是与农耕文明相关。农耕文明靠天吃饭,服从四季循环,深知世上难有真正的极端。冬天冷到极端,春色已开;夏天热到极端,秋风又起。这种“天人合一”的广泛体验经由《周易》提升,儒家总结,也就成为文化共识。《礼记》更是明确做出了“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的经典宣判,由此建立了中华文化的基本准则。世界上,其他宗教和哲学也都有过“中道”的理论,但是,只有中国,让中庸在世俗生活中长久普及,成了一种谁也无法忽略的实践形态。
我作为一个曾经长期研究世界艺术的学者,不能不指出,中庸在美的领域未必总是超过极端,至少是各有利弊吧。例如,当我面对中国古代戏剧中“悲、欢、离、合”的中庸结构,再对照古希腊悲剧在生命边涯上的极端呼号,就会把审美的心理天平偏向后者。对于这个问题,我在《极品美学》一书的自序中做了说明。但是,对于安定百世社会,保存和延续中华文化的效能而言,中庸则利大于弊,而且肯定。
应该说明,中华文化选择中庸,倒不是仅仅为了选择者本身的安全和长寿,而是有更广泛的关照。它会把那些站在悬崖边上的好汉拉回来,顺便也挽救了大量追随者。正因为此,孔子把中庸说成是最高道德。他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论语·雍也》)
中庸的话题,也会遇到一种最常见的疑问。例如那年我在哈佛大学演讲中国文化精神,就有一位中国留学生当场提问:“中庸避免了极端,寻找了可行,选择了安全,会不会阻碍了突破、创新和挑战,降低了文明的高度?”
我回答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想以登山来破解。中庸并不反对登高,只是在珠穆朗玛峰的险峻山道上,希望你尽量走到中间,把脚踏稳,而不要为了摄影,在悬崖边上摆弄姿态。当然,在登山前如果身体不太适应,中庸的原则也会建议你选择另一项运动。因此,中庸不是退缩,不是窝囊,也不是无为,而是希望你在人生的攀缘中寻找最好的山道。
处于当代,世界上极端主义越演越烈。不少西方政客为了对付它们,采用的也往往是另一种极端主义即单边主义。结果,总是极端对极端,无休无止。在这种情况下,中华文化实行中庸、拒绝极端的千年本色,再度被唤醒。凭着这种千年本色,能不能说服极端主义?我信心不大,有信心的只有一项:中华文化的寿命,凭着越来越稀罕的中庸,还会长久延续。
中华文化长寿的第八因:特殊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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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种种长寿的原因,都很重要,但在实际执行中,还必须落实在一个具体项目的操作上。这个具体项目,必须汇集各种导致长寿的原因,而且自己也颇为长寿,有时间陪着中华文化走过千年长途。
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项目呢?
终于知道了,这个项目,就是科举制度。
正是科举制度,使中华文化的长寿有了最实在的操作性保障。因此,这是通向长寿的一个特殊门径。
对于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我曾写过长文《十万进士》,那就不在这里重复了。我今天只想让大家发出一种惊叹:这是谁想出来的好点子呀,在那么宏大的文化生命工程中,居然发挥得如此齐备,又如此神奇?
齐备到什么程度?神奇到什么程度?且听我略举几端。
其一,其他重要文明的溃灭,首先溃灭于社会乱局。因此,即使仅仅为了文化,也要选取足够的社会管理人才。科举制度,便由此而生。选拔的是各级社会管理人才,却保全了文化的土壤。
其二,其他重大文明也曾在一代雄主的带领下建立过良好的管理系统,但是由于地域大,方位多,各地的管理者容易自立格局,自选下属,时间一长,便产生近似“分封”的裂隙。而科举制度,则全国统一。以统一的标准、统一的机构完成统一的选拔,这就以文化的方式,堵塞了分裂的可能,反过来又保护了文化。
其三,其他重大文明在建立管理系统之后却没有建立逐代选拔机制。几代之后,全都出现了管理人才的短缺,文明天地的荒芜。科举制度保证每隔三年提供大量管理人才,源源不断。这是中华文化保持有序延续、有效延续的重要原因。
其四,源源不断的管理人才必须依靠丰沛的备考、应试资源。科举制对此创造了一个千年实践:在中国,不分地域,不分门庭,不分职业,不分贫富,只要是男性,都有资格参加选拔。在唐代,连外国人也能应试。这种全民动员,极大地强化了文化的整体生命力和号召力。
第五,社会上最容易产生焦躁动荡的群体,就是青年男子。科举制度让全国这一群体的很大部分,都成了极为用功的备考人员、应试人员,而且很多人屡败屡考,终身应试。这就让社会大幅度地提高了安全系数,而且安全在文化气氛中。
第六,如此规模的考试,所出试题必然会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整个国家的文化选择。科举考试越到后来越明确,以儒家经典为主要考试范围。这一来,全国千千万万青年男子,也就为了做官而日夜诵读儒家经典,诵读到滚瓜烂熟,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他们的初衷,只为个人前途,但结果是,那些儒家经典受到无数年轻生命的接力负载,变得生气勃勃。这可谓,经典滋养生命,生命滋养经典。后一种滋养,更是让经典永显青春血色,举世无双。
第七,这么多由诵读经典而终于为官的书生,有没有能力参加社会管理?正巧,他们为了应试而天天诵读的,不是旷世玄学,不是古奥经文,不是隐士秘籍,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拿着这些大道理去做县令、太守,大致属于“专业对口”。于是,社会治理和文化传承相得益彰。
第八,科举考试并不看重天才勃发、奇思妙想,而总是安排刻板的格式,后来甚至限定了“八股”模式。这会让李白这样的稀世天才难以进入。但是,由于科举考试的目的只是为了选拔官员,而不是诗人,因此这样的安排并无大错。官员将来要做什么?在多数情况下,也就是在刻板的格式中规矩行事,有所创新也不失前后左右的基本关系。那么,科举考试就是对行政模式的预示。李白不适合从事管理,因此不能以他的缺席来非难科举。科举如果随兴而不刻板,那就长不了,结果也就无法辅佐中华文化走长路。
第九,科举考试总体上公平严格,却也会有一些作弊、造假,史称“科场案”。由于这种案件直击吏治命脉和文化命脉,每次都酷刑严罚,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民众由此明白:为官的入场券只是文化,不能夹杂其他关系;而这种文化入场券却很难获得,因此要作弊、造假;但是,文化上的作弊、造假,必然会付出生命代价。——这种系统认知,极大地提升了文化对于官场伦理的奠基性价值,这在其他文明中看不到。
……
仅此九端,已经足以说明科举制度的齐备和神奇了吧?已经足以说明它对中华文化的长寿所起到的举足轻重的作用了吧?
确实,我环视全世界,没有发现还有哪一种体制,能像科举制度那样发挥如此全面、有效、长续的文化守护功能。不必怀疑,它是中华文化长寿的归结之因。
但是,由于一些科举考试失败的文人写了不少批判作品行世,它的名声渐渐受污。在考试内容上,后来它确实也跟不上自然科学和国际政治的迅猛发展,成了一个备受攻击的对象。似乎,中国的落后,全是因为它。
一九〇五年,经袁世凯、张之洞等人的上奏,慈禧太后批准,科举制度在存世一千三百年之后彻底废止。废止之时,异议不多,但在废止之后,渐渐出现了不少反思的声音。有的声音中,还包含着深深的后悔。
梁启超说:
夫科举,非恶制也。……此法实我先民千年前一大发明也。自此法行,我国贵族寒门之阶级消灭;自此法行,国民不待劝而竞于学。此法之造于我国也大矣。人方拾吾之唾余以自夸耀,我乃惩末流之弊,因噎以废食,其不智抑甚矣。吾故悍然曰:复科举便!
《管制与官规》(1910年)
孙中山说:
现在欧美各国的考试制度,差不多都是学英国的。穷流溯源,英国的考试制度原来还是从我们中国学过去的。所以,中国的考试制度,就是世界上用以拔取真才的最古最好的制度。
《五权宪法讲演录》(1921年)
钱穆说:
直到晚清,西方人还知采用此制度来弥缝他们政党选举之偏陷,而我们却对有过一千年以上根柢的考试制度,一口气吐弃了,不再重视,抑且不再留丝毫顾惜之余地。那真是一件可诧怪的事。
清末人一意想变法,把此制度也连根拔去。民国以来,政府用人,便全无标准,人事奔竞,派系倾轧,结党营私,偏枯偏荣,种种病象,指不胜屈。不可不说我们把历史看轻了,认为以前一切要不得,才聚九州铸成大错。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1955年)
这些人都不是保守派、复古派,却都在叹息,科举考试的废止太草率了。钱穆先生明确认为这个制度足以弥补西方政党选举的偏陷;梁启超先生甚至还在呼吁恢复这个制度。这个问题,已经大到触及政体,这儿无法细论了。但我相信,读者已经从我的简要讲述中明白,中华文化确实曾经拥有一个极为称职的好帮手。好帮手走了,但文化的肌体却留下了。这种肌体,看上去有点儿慌乱,但身子骨依然健硕。
真该谢谢那个不知去了哪里的好帮手。
五
我总算把中华文化长寿的原因粗粗梳理了一遍。这中间一定有很多缺漏,而且,在讲述正面效应的时候也没有时间分析随之带来的负面效应。这种悖论,这种两难,正是学术思考的斧钺,我在《中国文脉》、《文化之痛》等书籍中已经有过探索,相信会有很多年轻学者继续挖掘下去。
即使暂时省略了负面,那么,中华文化以往的正面业绩也无法让我们扬扬自得。相反,倒是成了检验今天一切作为的最严苛标准。或者说,伟大的昨天向今天发出了伟大的指令。因此,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认识中国的昨天,以及它的世界意义。
我说过,由于近两百年文化之外的原因,中华文化的生命优势被掩盖了,甚至被曲解成了劣势。为此,我不能不一次次地呼唤国际的学术良知,请他们重新读一读世界史,尤其是世界史中的中华文化史。
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民族主义的诉求。几年前我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文化史,曾经严肃质疑目前有些人在“国学”名义下“以国家主义实行排他主义”的倾向。这种质疑,大家可以从我的《北大授课》一书中读到。但是,我们今天遇到的,却是一个世界课题,只不过正好与中国的昨天有关。
无论如何,回到我们讲述的原点,明确肯定中华文化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不中断地延续到今天的文化奇迹,是必须做的。
即使我不是中国人,也不会放弃这个“必须”。
接下来的“必须”,就是我目前着手在做的事情了:研究中华文化成为唯一奇迹的原因。
这项研究应该成为一项国际工程。如果经过很多人的努力,有了像样的成果,那就必须成为世界课本。
世界课本?是不是口气太大了一点儿?
我的回答是:不大。
请看世界上有多少发明、创造、突破进入了各国科教书而成了全人类的常识,又有多少战争、灾难、自救进入了各国教科书而成了全人类的常识,那么,明明活生生地存在着唯一长寿的文化奇迹,而且是包含着无数发明、创造、突破、战争、灾难、自救的文化奇迹,为什么都熟视无睹?
最善良的理由只有一个:研究还刚刚开始。
值得高兴的是,熟视无睹的时代已经过去。即便在遥远的地方,兴趣的目光也开始向中华文化集中。
二〇一三年十月十八日下午,我应邀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大厦发表演讲,讲题就是“中国文化的特殊生命力”。我还没有开口,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像往常一样,这天联合国大厦在召开很多会议;也像往常一样,很多会议大厅里听的人很少,即使来了几个****也依然冷冷清清。但是,在我的演讲厅里,却人头济济,人满为患,晚来的听众只能站在过道上听。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因为我的名字,而是因为我的讲题。
更有趣的是,那天的联合国总部网站,把我的演讲列为第一新闻。世界上正发生着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各国政要正飞来飞去忙着处理,那都是最重大的国际新闻,怎么会被一场文化演讲压住了?
原因只在于,讲的是中华文化,是大家都不太知道却又很想知道的中华文化。
那么多人,听得那么专注,那么安静,那么迫切。他们带有很多疑问,等待着解答。
时至今日,我们的中华文化已经逃不过关注、跟踪、等待、追问了。
逃不过就不逃。我,守在这里。
我相信会有更好的解答,很多超越我的解答。
那就不要着急。
一代代解答,一代代倾听。过后,又要有新的解答,新的倾听。
不管到哪一代,中华文化,总在。
(主要内容取自2013年10月18日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大厦的演讲;2015年4月整理修改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秋雨书院。《中华读本》七卷将由中华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