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境本来以为,他这样的日子,只会重复着一日日,直到消亡。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无喜无悲,没有任何失落遗憾。
只是安静的等待着,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他以为,他想要见她,只能靠回忆。
他从未曾想过,有那么一日,她会历经千辛万苦,用这样的方式和他见面,然后,毁灭。
而他,却得知的这样晚,这样的晚。
他捧着鲛珠梦华的手在颤抖着。
他眼睛干涩且疼痛。
他以为自己已经经历过了所有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人生再无任何事情能让他有所动容。
他以为没有了七情六欲的自己更加冷静自持,更加的理智且沉静。
可是这一刻,心脏像是在炸裂。
识海像是在炸裂。
他疼的犹如万箭穿心,犹如无数蚂蚁啃噬着他的识海。
但最终,他也只是,走出自己的识海,归于平静。
被剥离七情六欲,使得他就算满心焦虑,头脑依旧可以冷静的思考接下来该用什么方式去补救。
他再次将目光落在鲛珠梦华上,生出了关闭鲛珠梦华甬道的念头。
这样她就没法再用这种方式出现。
可是,可是一旦通道关闭,以他能力,此生都无法再打开。
鲛珠梦华中的灵气也会很快就消失,届时,她的识海受损的那么厉害。
没有灵气滋润蕴养,她该怎么恢复?
她此刻的身体又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
是不是满身伤痕?
是不是神识被重创?
是不是昏迷不醒?
她的身边,有没有人照顾她?
有没有人发现她的状况?
……
眼前的鲛珠梦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
怎么回事?
后知后觉地,东方境抬手,缓缓地碰触在眼上。
泪珠随着他的手指划落,落在他手心里。
越来是他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令他看不清面前一切。
原来,是泪啊。
他盯着这滴泪在手心里缓缓凝结成冰。
茫然地想,他怎么,会有眼泪。
言绯意识再一次出现在东方境的识海中,已经过了很久。
东方境无法再进入到鲛珠梦华的世界里。
他已经想了无数种办法,但还是无法进入其中。
他连想去看看她身体如今是什么状况也做不到。
他既渴望着能再见到她的神识,因为这意味她还好好活着。
可是又害怕,无比害怕见到她的神识。
因为,她的神识一旦出现,说明她又在割裂自己,每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神识,也不知道是她割裂了多少神识后才做到的。
他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等来了言绯的神识。
几乎是她的神识刚进入自己的识海。
东方境立刻升起屏障,将这一缕属于言绯的神识包裹,并令她现出了原本形态。
这屡神识在他的识海屏障内,缓缓地变做人形倒在地上。
只是一眼,他的眼中再次被泪意充斥。
满身鲜血的言绯,浑身伤痕的言绯。
那些罡风划过的地方不是血肉模糊,而是细长的一道道黑色如丝线的伤口。
这样的伤口会一点点的腐蚀着神识,就如钝刀子割肉。
他经历过,他知道罡风落在身上的痛苦。
而她此刻,满身都是罡风割裂后的伤口。
还有无数地方,血肉模糊。
不,是她整个身体都是血肉模糊。
鲜血从她的身上缓缓洇出,大片大片的红充斥在他眼中。
她只是一缕神识,便已经伤成这样,她的本体,她的本体比之更甚。
他甚至不敢想那画面。
他用灵气将她包裹,修复她身上的伤。
言绯每一次神识离开鲛珠梦华,就等于与她彻底切割,无法回馈给她离开鲛珠梦华后发生了什么。
也因此,这一缕意识尚且不知道,东方境这是之前几次就认出了她,还是仅仅这一次。
不过,认出来亦或没认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她轻笑一声,仰头望着他说:“这样的罡风,灵气是无法修复,你这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吗?”
东方境垂眼,对上她讥讽般的笑意,声音平静地问:“怎么样你才能不再将神识放出来?”
言绯太累了,反正现在被关在这屏障内,她也做不了想做的事情。
索性大咧咧的躺下,闭上眼,休息。
东方境却执着地,再次询问:“怎么样你才能不再将神识放出来。”
他的声音啊,那么的平静。
那么的理智。
没有一点点的情绪在里面。
可是她还是听到了他声音里的微妙的紧张。
他是在心疼她了吗?
是的吧。
言绯睁眼开,盯着他的脸。
识海中他的脸如当初一样的年轻俊美。
他大约不想把他本体那副垂垂暮已的老态展现给他看。
就如,她也不想让自己此刻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被他看到。
不是怕丢脸。
而是,而是怕他心疼。
“我死了后,就不会再将神识放出来。”她望着他那双漂亮的盛满了她的琥珀色眸子。
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注视着他,满眼都是他。
“如果你再也看不到我的神识出现,那么我应该是死了。”
她的声音就像四月春风,像是六月的旭阳,像是满树桃花。
温软而又柔美,缠绵而又缱绻。
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明亮,又是那样的多情。
她望着他,整个眼中就只有他。
如果你再也看不到我的神识出现,那么我应该是死了。
她说的,这样轻轻巧巧啊。
简直像是情人间的耳语低喃的情话。
可是这话,落在他心头,却令他顷刻间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胆俱裂心神共痛。
他的袖中手指蜷缩颤抖,他动了动唇。
执拗的,坚定地,继续问她:“怎么样你才能不会再放神识出来?”
言绯低低笑了。
她的笑声啊,那么柔软甜美,像是小时候偷吃了甜甜的丹糖,而后给他嘴里也塞一颗,弯着眉眼,甜滋滋的朝他笑。
可明明,她满身伤痕。
东方境的喉咙突然就卡住,胸口激荡着无数情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垂下头,不再去看她。
过了许久,才终于,又说话。
“绯绯。”他说:“我带你去看看外面。”
言绯:“好呀。”
她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轻松惬意。
可他却敏锐察觉到了她的颤栗。
大约是在他的识海中,所以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了她这一刻满心的恐惧与抗拒。
这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大约就是一个血色的噩梦。
可是,她却没有拒绝他。
不仅没有拒绝,还开心的说着好。
这个傻傻的小姑娘,这个让他想一想就疼的窒息的小姑娘!
他起身朝冰冥洞外走去。
口中说:“外面是鲛人一族,鲛珠梦华是在鲛人岛上。”
言绯的笑容愣住。
她茫然地,低声说:“我记得,幼时族人迁徙,父王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名叫鲛人岛的地方,说那里会是鲛人们永远的家。”
那一次迁徙,鲛人们奔赴光明,满心欢喜。
最终,却成了黑夜中那浓的化不开的血色海浪,成了漂浮在海浪上的一具具没了任何气息血肉模糊的尸体。
似乎知道言绯在想什么,东方境柔声又说:“其实你小时候来过这里。”
言绯的思绪被打断,一时又有些茫然,不知道东方境为什么会这么说。
“鲛人岛在修仙界,被称之为雪冥山,因为这里寻常人来不了,觉得它是堪比冥界的地方,又因为这里常年下雪,一座座山峰上堆积的都是雪,就被人称之为雪冥山。”
“我小时候出生在这里,那时候还没有化成人形,整个雪冥山,就只有我肚子一个,后来在海滩上捡到被搁浅的你。”
东方境说起往事,神情虽然平静,但唇角微微上扬:“那时候你很小,特别的小,我用冰做了一个水缸把你放进去,天天把你挂在脖子上,带着你漫山遍野的跑。”
“后来,你父王与母亲来这里找你,我就把你放在礁石上。”
“你那会可会哭了,一整天都在哭。”
关键是,他喜欢听她哭声,她不哭,他就揪她头发揪她尾巴……
当然,后半句他没说出来。
言绯听着他的描述,好似已经有了那样的画面。
她说:“我好像做过那样的梦,原来不是梦啊。”
小时候的记忆不真切,就以为那是些梦境的残留画面。
东方境:“你父王大概是那时候觉着雪冥山很适合鲛人居住,所以想让鲛人们迁徙到这里。”
他补充:“现在鲛人们都在这里住着,与外界隔离,生活的很安逸。”
言绯没有接话。
东方境走出冰冥洞。
很奇怪,不管他什么时候从冰冥洞出来,都会见到附近有鲛人。
这一次依旧是上次见过的小女孩子。
她欢呼着跑到东方境的身边绕了一圈。
“老先生,你醒来,你身上的气息怎么这么好闻了呀,我攒了好多贝壳想要送给你,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呀?啊我先去告诉他们你出来啦,老先生你稍等哦,我马上就回来啦。”
小女孩叽叽喳喳的说完,又一溜烟的跑到前面的水域,一跃跳下去,触到水面的时候双腿化作了鱼尾。
东方境没有等她。
他也没有去每次出来后必去灵脉。
他把曾经带着言绯走过的地方,又走了一遍。
“以前我会带着你坐在这里看日出和日落。”
“这里雪层下面有一种雪白色的花朵,特别好吃,我们都是在这里找吃的,不过那会你没有牙齿,只能把花朵挤成汁滴进你嘴里。”
“这里是鲛人岛最高的山峰,那时候会带着你从这里滚下去,滚到山底。”
他的幼时,充斥的唯一颜色,就是那一段捡到她的时光。
几乎将整个鲛人岛走转了一遍后。
东方境坐在他们从前看日出的地方,静静等着日落。
“绯绯。”他说:“我想办法送你回鲛珠梦华中,你不要再出来了。”
言绯:“上次你希望我从里面出来。”
东方境:“是我的想法偏激了。”
他只是害怕没有他的保驾护航,她在鲛珠梦华的世界中孤立无援,迟早要被虫族消灭。
这也是他为什么在源源不断朝鲛珠梦华输送灵气的缘故,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言绯能有更多的资本去对抗虫族,不至于被秒杀。
不过,想到她若是离开鲛珠梦华,回到这个对她一点都不友好的修仙界,心里一定不会舒服,倒不如在鲛珠梦华中快乐的生活。
当然,最主要是,他的寿命,没多久了。
他若是不能陪伴她,她孤单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该有多难过。
言绯:“好啊。”
东方境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会答应,“我马上就找办法……”
他的话还没说完,言绯打断他:“唔,好疼啊,这些罡风让我好疼。”
东方境闻言,意识立刻进入识海中,想抱住她,抚平她身上的痛苦。
但也是他进入包裹她屏障的这一瞬间,他的神识被鲛人的歌声笼罩。
那歌声美的如梦如幻。
歌声中的的她不再满身伤痕,而是妖娆娇媚。
她搂着他脖子,娇娇地对他说:“东方境,我真是好喜欢你呀。”
他的心这一刻,像是在滴血。
“绯绯。”他几乎是哀求般地,对喃喃:“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她勾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东方境,你是在求我吗?”
“是的。”如果乞求可以管用,他这一刻,就是在求她。
求她,不要再继续下去。
他只要想到上次她消散的画面,就窒息的像是要死了。
只要她能停止,他愿意哀求她。
“可是,我不答应。”
她笑了起来,笑的娇艳而又明媚。
随即,便是极致的巅峰。
他眼看着她身体渐渐干瘪、寸寸成灰……
抬手,什么也没能抓住。
识海中,空荡荡的,没了她的歌声,没了她的气息。
没有了一丝丝属于她来过的痕迹。
就好似,刚刚一切,就是一场梦幻。
但他的神识,却如肉眼可见般变得强大了。
因为她啊,把她自己,当了养料,全给了他。
耳边,好似又响起她温软浅笑的声音。
“我死了后,就不会再将神识放出来。”
“若是我不再出来,一定是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