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之间的利益纠葛何其复杂,萧元景不至于自以为是到觉得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就能让北晋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萧元征大概也是出于这一层考虑,刻意把他阻隔在了和谈进程外,这样不管日后两边达成什么共识,都不会让萧元景背骂名。
在这件事上,梁承骁和萧元征的态度显然是一致的。他拆了萧元景的发冠,掌心挑了一缕如绸缎般的长发把玩,轻描淡写道:“差不多吧。”
萧元景还要追问,梁承骁却不再多说了,他的手臂支在萧元景腰侧,形成了一个相当有压迫力的围困姿势,眸光沉郁:“不说这个了。这两日晋国的使节来往嘉陵关,听到不少传闻。”
“孤先前就想问你,你外祖和陈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那些旧疾又是怎么来的?”
萧元景怔了片刻,本能地想绕过这个话题:“都过去了,没什么可说的——”
“是吗,孤听着可不是这样。”梁承骁冷冰冰道。
他捉住萧元景下意识往后缩的手,举到月光底下:“孤记得在东宫的时候,你看院里的随从天冷生涿,特意给他们开了便宜的药方配着。过去孤就奇怪,如今更想不通,你贵为一国皇子和亲王,怎么懂得这些东西。”
萧元景刚要说话,又被他堵回去:“别说是体恤下人,什么下人能让你失了忆还惦记着?”
“……”
眼看不能轻易糊弄过去,萧元景无奈地抽回手腕:“七年前的事了,大体如何你应该也能猜到。无非是有人收买了我外祖的旧部,在战时泄露军情,使得平襄之战大败,同时伪造证据,坐实了陈家和邱韦勾结。”
梁承骁脸色发沉:“此人是高逢?”
萧元景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平静说:“看不惯先帝重用陈家的人很多,宗室就是其中突出的一派,高逢只是做了这个牵头人罢了。”
说到底,还是旧党的根本利益被触动了。先帝扶持陈氏抗衡宗室的举动让这些自恃劳苦功高的公侯大为不满,而先帝越过太子,对幼子的喜爱和栽培则是逼迫他们铤而走险的最后一根引线。
先帝未必有多喜欢萧元景,也未必没有猜到平襄之战的内情,但陈家的惨败让他大失所望,只能怒其不争地舍弃了这枚棋子。
梁承骁碰着他的面颊,在萧元景看不到的地方,眸底已然结上寒霜:“高家如此对你,你还为萧元征做事?”
萧元景摇了摇头:“皇兄于我有恩,如果不是他,我活不到现在。”
当年陈秉章和宁妃相继辞世后,受皇帝厌弃的萧元景便成了众矢之的,当初人人称颂的才华此时全化作催命符,一层一层压在他身上。若非萧元征手段强硬地震慑了一些人,他早就在宫中某个角落“暴病而亡”了。
光是出于这段情分,他就应该回报萧元征。
然而七年前萧元征也才及冠不久,完全撇开高家的干系,手中能用的人不多,能保住他的性命已是不易——至于怎么在重重交困中活下去,甚至在临安城挣得一席之地,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磨平一身天真意气,皮肉撕开重新愈合,伤疤叠着伤疤,跌跌撞撞摸索出来的。
“……”
梁承骁的手难以克制地战栗,心房抽痛得厉害。
他几乎难以想象,从当年纯稚仁善,意气风发写下《楚都赋》的少年皇子,到如今冒着风雪孤身守一城的端王,萧元景到底经历过何种磨难。
同样是受帝王厌憎忌惮,他至少有母后和舅父全心全意为他谋算,但怀玉年少失恃,母族倾颓,周身豺狼虎豹环伺,连一个能庇护他安然长大的人都没有。
民间广为流传的那句“北有梁君,南有萧王”,于他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
梁承骁在昏暗中沉默伫立了许久,手掌垂落身侧,慢慢攥紧,低声问:“你恨他吗?”
他没有明确指代谁,可是萧元景听懂了。
他轻轻笑了下,扳过梁承骁转开的脸,和他对视,一双眼仍是宁静澄澈的,仿佛什么都看得清,猜得透。
“我不恨。”他说,“但我也不喜欢临安。”
所以萧元征登基后,他主动向皇兄讨了旨,自请来沂郡戍边。
临安的宫墙太高了,他住在其中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一园被烧毁的垂枝梅,和宁妃悲伤看着他的目光。
“谨之。”
一室挥洒下的月色里,萧元景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像叹息。
“待此间事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
梁承骁在王府待了一夜,天明时才回到晋国军营中。
纪闻在营帐中急得团团转,每看到桌案上躺着的诏令一眼,都要心梗一回。直到看到梁承骁掀开帐帷,大步走进,立刻绷着一口气急切上前:“殿下三思!这诏令要是发出去就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