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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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一百多頁的小本子, 每一頁都寫了字。
從四歲到六歲,每一頁都不該是一個小孩兒寫的。字還沒認識幾個,卻寫的這麽令人傷心。
再看收納箱裏的玩具,陳繼只覺得眼酸心疼。
它們長得和普通玩具一模一樣, 但每一個都傷害過周絔行。
卧室裏沒開燈, 門縫兒地下透進客廳明亮的光線, 才有點能視物的視野。
周絔行下班推門進來時, 陳繼縮在被子裏一動不動。
“哥。”他走過去, 坐在床沿扒住陳繼肩膀,“怎麽把自己捂得這麽嚴實?還不開燈。”
他伸長胳膊按了床頭燈的開關,暖橘色的光線溫柔親和, 說道:“才六點半,你困了?”
陳繼沒回頭說:“沒有。”
周絔行道:“那你一直躺着幹什麽?”
陳繼說:“爬山累了。”
“你沒爬過山, 猛地一爬還那麽長時間, 肯定會累,”周絔行的手伸.進被子裏, 握住他的腳踝道,“我給你按按小腿。”
卧室裏開着空調, 溫度挺高的,周絔行的手也明明是熱的, 手指接觸到皮膚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 但陳繼還是冷。由內而外地覺得冷。
酸脹的小腿先由大拇指找到穴位似的按壓揉圈, 陳繼下意識一抽。
周絔行說道:“別動。揉開了明天才不會更酸。”
陳繼轉過身來, 目光複雜地看着周絔行。
“你的腿不酸嗎?”他問。
周絔行加了點兒力度:“我還好。”
陳繼:“你不像一個從來沒有運動過的人。”
周絔行擡眸道:“我沒有不運動,打籃球。”
陳繼眼神帶鈎子, 仿佛質問一般:“籃球不算特高強度的運動,你也不是專業運動員, 打籃球的時間沒有太長,它對你來說只能強身健體。”
左小腿逐漸揉開,周絔行換陳繼的右小腿:“劉姨讓我喊你吃飯。爺爺在樓下等我們。”
“你不早說。”陳繼連忙把腿抽回來翻身要下床。
周絔行伸手攔,将他又按回床上說:“兩條腿按完再去。”
樓下周槊敏坐在茶幾旁專心地擺弄茶具。平日他都是在書房或者會客室專門玩茶,今天等着見陳繼,沒有一回來就上樓。
“爺爺。”陳繼趿拉着棉絨拖鞋,早就換上了居家服,随性地跑下來。
周槊敏回頭看樓梯:“下樓呢,你們年輕人太不知道注意着腳下了,慢點兒。”
陳繼笑着說道:“年輕人腿腳麻利。”
周槊敏哼笑:“那你繼續跑吧。”
他仔細地看了看陳繼,一皺眉頭:“半個月沒回,小繼是不是瘦了啊?”
元旦回來過後,學校裏正式進入備考期,所以寒假前陳繼和周絔行沒再回來過。
陳繼低頭瞧自己,象征性地伸手捏自己的兩邊臉頰:“怎麽可能,小行天天跟喂豬一樣。”
周絔行也換了套居家服,顏色比陳繼的深一點,他們兩個是同款,聞言說:“是哥天天像喂豬一樣喂我。”
周槊敏道:“兩頭豬。”
陳繼:“。”
周絔行:“你也是。”
周槊敏一撂茶杯,道:“反了你了!”
陳繼:“。”
劉姨在廚房裏聽見沒忍住加入話題,笑得不行。
陳繼也哈哈笑了。
做完飯劉姨下班回家,走前她驚喜地後頭朝裏喊:“呀,下雪了啊!”
周槊敏叮囑一句:“小心路滑。”
劉姨笑說:“離那麽近,兩分鐘就到了。”
餐廳裏只剩一老兩少,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外面小雪天,屋裏如春度,周槊敏偶爾不服氣地刺周絔行兩句,大多時候因為陳繼的話笑聲朗朗。
吃完飯周槊敏趕周絔行去廚房洗碗,他站起來往客廳去,又要擺弄茶杯。
“爺爺。”陳繼跟在他身後小聲喊道。
周槊敏回頭。
他的眼睛見過太多的風霜沉澱,不需多說,便明白了:“你看了我給你的收納箱。”
陳繼難過地垂眸:“嗯。”
周槊敏搖頭:“好孩子,你又心疼他了。”
陳繼說道:“我看着小行長大的。他很好。”
周槊敏哼笑,無情說:“你才多大點兒,還看着他長大。”
他嘆了口氣:“我以為要過很久你才會看那些東西呢。渡唐帶給你的沖擊力不小,當時你一下子接觸了太多信息,根本消化不過來。”
精美的紫砂茶具被周槊敏拿在手裏把.玩,轉過來轉過去,他說:“你心細,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我知道如果你不把當下的信息消化完,是不會去接觸新的東西的。那些小玩意兒放在我這裏是放着,放在你那裏也是放着,等你什麽時候想看了......”
陳繼說道:“我看了小行的日記。”
周槊敏笑了下,滄桑:“遺言。”
陳繼的表情更難過了,眼圈微紅。
周槊敏說:“很奇怪很荒誕吧,一個只有幾歲的孩子,不考慮交朋友玩玩具,卻像一個歷盡千帆的成年人那樣考慮生死。”
陳繼哽咽:“他實踐了。”
周槊敏點頭:“是......他還實踐了。”
他擡眸看着陳繼,說:“小繼,今天晚上爺爺陪你熬個夜。十二點你下樓找我。”
陳繼有點發愁,周絔行總是抱着他睡覺,力度很緊。他要怎麽才能在周絔行像八爪魚一樣的包裹中成功突圍呢。
十點睡前還沒想出辦法,但他想到了自己晚上睡覺沉,偷偷定了一個十一點五十的鬧鐘,防止錯過時間。
周絔行睡覺比他還像豬,陳繼不擔心會吵醒他。
十二點過得很快,陳繼心裏有事,始終沒睡沉,期間還做了夢,聽見周絔行在喊他好像是在确認他睡沒睡着。鬧鐘響起來的時候,陳繼正好夢到六歲的周絔行沉在九月份的湖水裏,吓得身體戰栗猛地坐起來。
“小行——!”他張口大喊道,扭頭查看周絔行的安全。
然後他徹底清醒,渾身的血液涼了下去。
周絔行不在。他的身邊沒有躺着周絔行。
陳繼來不及穿鞋,出門高喊道:“爺爺!”
周槊敏在樓下,聞言擡頭應道:“小繼,在這兒。沒事。”
低頭看見周槊敏的那刻,陳繼混沌的腦袋意識到他和爺爺約好了12點見面。
周槊敏皺眉,說道:“去穿襪子和鞋,衣服再多穿兩件,別感冒。”
陳繼扶着樓梯栅欄:“爺爺小行他......”
“我知道。”周槊敏沉穩的聲音有魔力,“沒事,你先去穿鞋。”
祠堂附近有個建築,是地上車庫。以前周渡唐愛買車,地下車庫停得下,但他就偏偏想停在地上。周渡唐和易佰去世後,周槊敏看着那些符合年輕人審美的車子神情哀傷久默不語。
只思考了三天,他就決定把裏面的東西全捐出去做慈善,這座地上車庫便空了下來。
怕觸景生情,周槊敏從不來這裏。祠堂他也從不來。
當他發現周絔行時常過來完全是個意外。
幾年前的半夜,周槊敏人老了,覺少,實在睡不着,一個人趁着月光還明亮時出來走走,不知不覺走到後面,祠堂赫立在眼前。他聽見地上車庫裏有動靜。
朝南的方向有扇窗戶,比較矮,一米八的成年人站過去得彎腰才能不被發現。周渡唐成熟穩重,但是個愛炫耀的主兒。買了車愛嘚瑟,有了老婆愛嘚瑟,時不時會将朋友帶到家裏,大門和窗戶就是供他們參觀的地方。
陳繼學着周槊敏的樣子,悄悄地從窗戶底下探頭,眼睛溜圓地向裏面看。
一月底的天,大半夜冷的人不想出被窩,車庫裏沒空調沒地暖,周絔行卻光着膀子在搏擊。
汗水瘋狂地從他臉上流往脖子,胸口,繼續向下,面前底部寫着 500KG 的搏擊樁被他打得不成樣子。
陳繼毫不懷疑,如果那裏站着的是個人,現在已經被眼神帶有戾氣的周絔行打死了。
裏面不止搏擊樁,還有許多陳繼知道但叫不出名字的運動器械,全是暴力運動能用得到的。
周槊敏無聲:“看完了,我們走吧。”
陳繼心驚地收回視線,膽顫地跟緊周槊敏的腳步,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等到了遠離車庫的地方他才說:“他為什麽半夜來這裏。”
周槊敏說:“白天你們一直在一起。”
陳繼說道:“我們晚上也在一起。”
周槊敏說:“自從被茯苓帶回家,你有了母親的愛,睡眠質量很好。”
陳繼咬緊唇,無法從剛才的震撼裏回神。
周槊敏道:“小行沒有父母的愛。”
出門前他帶了手杖,在下了兩小時的雪早已變成一片白的地上點着:“我并不是說渡唐和易佰虐待他,他們對他挺好的,別的小孩子有什麽東西,小行擁有的只會比那些更好。可是兩個男人組建了一個能生孩子的家庭到底和正常的家庭不一樣。和渡唐的小時候很像,小行天生就比別人家的小孩兒聰明許多。以前看到渡唐這個樣子,我覺得是他優秀有能力,不交朋友獨來獨往挺好的,當我看見比他還要......還要嚴重的小行的時候,我倒覺得天有點塌了。”
音色裏帶着點苦中作樂的輕笑,周槊敏活在悔恨裏面:“對于小行,我無能為力。他的觀察能力很強,小小年紀就能看出來渡唐和易佰之間的關系和別人家不一樣,他也能感覺到渡唐接納他,只是因為我讓他留個後代的逼迫。他愛小行,但又不是真正的父愛。易佰愛小行,是母親的愛,可是他時刻都記得自己是一個男人,很多時候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就會對小行說他是一個小怪物這種話。”
“我也愛小行,森*晚*整*理”周槊敏停頓半晌,才說,“在他總是對我說,不開心的時候,我卻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一個幾歲的孩子能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他把自己扔掉,又自己回來,無意間看到那個小本子,我才知道是什麽意思。”
“小繼,他是因為你才回來的。當時他擡.起頭看着我說——要哥哥,我在他眼睛裏看到了和他父親一樣的掠奪性的東西,對于你他勢在必得。”周槊敏淚落兩行,說道,“我很心驚,因為他才六歲,不管他當時的感情有多幹淨,只是拿你當哥哥,我都知道你們長大後絕對善終不了。當時我并沒有立馬答應他,想了很久,我實在不應該聽他的把你帶回來,更不應該讓你們一起長大,只有你們兩個毫無交集你才最有可能是安全的。可......可他是我唯一的孫子,也是我那時唯一的親人了。是爺爺對不起你,把一個這樣的孩子留在你身邊,讓你這一生都得留在這兒。”
這晚,陳繼想了很多事情。
如果兩年前他沒有喜歡周絔行,事情會怎麽發展。
他不知道,也推演不出來。但有一點他十分确定,小行不會傷害他。
就算他們兩個無法善終,周絔行把他關起來,不讓他出門見人,也絕對不會傷害他。
淩晨三點四十分,卧室門響起很輕的一道動靜。周絔行在樓下洗漱完,想像之前無數次那樣進來僞裝成熟睡的樣子。
“怪不得你每天早上都要賴床。”陳繼倚着床頭抱臂,面無表情地看着門口說。
周絔行腳下一頓,眼神微驚地道:“哥?”
陳繼:“幹嘛反問叫我,除了我你還有其他哥?”
周絔行關緊門:“只有你一個。我是說,你怎麽醒了?”
靜默思索片刻,陳繼沒說實話:“上廁所。”
轉而把話抛回去,問:“你呢?不在卧室睡覺幹嘛去了。”
周絔行也沒說實話:“外面的雪一直沒停,我出去看看。”
陳繼說道:“那你怎麽不叫我一起。”
“我不知道哥也想去。你沒有半夜醒的習慣。”周絔行走過去,從祠堂步行回來需要二十幾分鐘,距離不近,他身上有冬天侵染的寒氣,手是涼的。
周絔行先是坐在床沿邊,沒伸手碰陳繼,緩和氣氛:“沒叫你一起去,你覺得我很壞?”
陳繼臉色微變。
周絔行說:“我......”
話音戛然而止,周絔行震驚地看着他哥,無措起來。
陳繼的眼淚掉得很兇,顆顆分明,先是從眼眶裏砸下來,然後在下巴尖彙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像壞掉關不上的水龍頭。
周絔行站起來,又立馬跪在床邊,擡頭看陳繼焦急道:“怎麽了?”
他不自主地伸.出手,掌心朝上接那些滾燙眼淚,被燙得想瑟縮:“哥,別哭、別哭。”
“誰讓你不開心?”
陳繼怕他消失似的瞪他,哽咽道:“你。”
“我?我怎麽了?你別哭你告訴我。”周絔行手足無措,音色隐隐有些發顫,“哥,你再哭下去,我心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