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修】
當你花費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栽種一棵樹, 即使那棵樹長歪了,你依然會依照先前的習慣,繼續傾注心血在它身上。
解望一直認為, 自己對烏斯就是這樣的想法。
他從不指望自己的教導對烏斯能有多深的影響, 算起來, 他們滿打滿算也不過相處了五個半月……甚至都不到半年。
半年時間, 能改變一棵樹的長勢嗎?
恐怕很難。
那天在離開禦花園後, 解望不出預料地又在宮廊裏看到了等待自己的青年, 兩人對視一眼, 都不曾開口說話。
烏斯默默走到解望身後,替他推着輪椅。
“我一直想同你道個歉。”
許久後,解望終于開口。
“阿禾的種種不對勁,我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覺,但那時的我只顧着自欺欺人,不願去深究過多,最終造就了今天這樣的局面。”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 我渾渾噩噩, 不知該如何活着,唯有恨你, 才能消解我心中的些許悔恨, ”解望垂眸道, “我一直在逃避一個真相——你們那時身不由己, 而我沉溺于虛假的幻象中一葉障目。”
“若是我能早些做出反應,你和她,大概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那一鎮百姓,也不至于……”
“你現在說這些, ”烏斯粗魯地打斷他,“不過都是自己臆想揣測罷了。”
他頓了頓,忍不住用上了一點嘲諷的語氣:“解游雲,你真當自己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天尊了?你的腿是怎麽斷的,莫非如今都已經忘了?再者說,我和那個女人手上的人命可不止一條兩條。”
“像我們這樣從深淵泥地裏爬上來的,就算跌得粉身碎骨,那也是自己選的,用不着你同情憐憫,解老爺。”
解望的心髒抽痛了一瞬,疲憊地閉上雙眼。
是啊,路都是自己選的。
這也是陸舫篤定,他絕不會把他們之間談話告訴烏斯的理由。
那座烈火中焚毀的邊鎮,終究是在他和烏斯中間劃出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可悲溝渠。
阿禾……他已經無法拉她回頭了。
但烏斯,因為心裏那一點愧怍,盡管所有人都認為應該是烏斯對不住他,可解望還是希望,他能回到正道上來。
“不用送了。”解望遙遙望着前方的宮門,喉嚨眼因為方才的情緒激動而微微發癢,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兩聲,“你回去吧,雖然陛下留你在宮中養傷,但皇城中人多眼雜,以後最好還是避着人些。”
烏斯停下腳步。
他喊來兩個禁軍護衛,把輪椅擡出宮門。
就在解望即将離開時,他又叫住了對方:“解游雲。”
解望回頭,看到神情陰郁蒼白的青年站在脊獸屋檐下,沖他笑了笑。
“我想了想,”烏斯說,“你果然還是不适合草原。”
解望怔了怔,但烏斯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擺了擺手,朱紅的厚重宮門就在他眼前緩緩合攏。
那也是解望最後一次看見他。
次日深夜。
“走水了!走水了!!”
尖銳的呼喊聲劃破寂靜夜空,無數人從夢中驚醒,好多大臣連衣帶都沒系好就跌跌撞撞沖出了家門——這次可和中央武庫着火不一樣,皇宮要是出了事,那還了得!
解望也并未安寝,因為陸舫告訴過他,李臻那兒傳來情報,今晚就是他們動手的時間。
果不其然,他們等不及了。
“開城門!”
城外有樊王的将領在高聲呼喝:“皇城走水,陛下有難,吾等要進城相救!快開城門!”
守城的士兵自然不肯,他便冷笑着揮戟直指城頭:“看來城中已經被一群禍國殃民的賊子全權把控了,近日陛下稱病不上朝,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那陸姓賊人的毒手!”
說白了,他們在城外等待這麽些天,只是為了要一個表面上光明正大、能站得住腳的入城借口而已。
那将領喊完,便勒馬回轉,與萬軍之中的阿禾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舉戟大喝道:“來人,随我一同進城救駕!架雲梯!”
陸舫聽聞錦衣衛千戶來報時,眉心直跳:萬萬沒想到,自嚴彌和霍琮後,他陸舫居然也有被人罵是禍國賊子的時候了。
何德何能啊!
陸舫對那名叫茂堅的千戶吩咐道:“在城中趁機搗亂的,叫沈江該抓的抓,該殺的殺,皇宮這邊的不用管,讓太監們去救火就行。”
“是。”
茂堅應下出門,片刻後又回到了禦書房。
外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陸舫卻仍在禦書房中淡定提筆揮墨,也沒問茂堅這麽短的時間裏有沒有辦好差事,“對了,陛下那邊,可有轉來消息說何時返京嗎?”
“陛下只說會盡快。”
“哎,”陸舫嘆了一口氣,“上面一句話,下面跑斷腿,沒辦法,誰叫他是陛下呢。”
這話茂堅可不敢接,諾諾低頭。
聽着外面傳來的喧嘩嘈雜聲,他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大人,真要任由他們鬧下去嗎?若是一開始就抓,這火根本就燒不起來,禁軍全都被您就算有什麽後手,現在也該用出來了吧。”
“不急,”陸舫淡淡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這火不燒起來,就算有李臻給他們傳信,那女人肯定也不會相信的。”
“陛下若是回來怪罪于您,那該如何是好?”
陸舫大義凜然道,“那也沒別的辦法,一人做事一人擔,舫就只能含淚揮別陛下,辭官歸鄉了啊。”
茂堅:“…………”
“烏斯那邊,安排好人手了嗎?”
茂堅猛地回過神來,點頭道:“安排好了,您要去看看嗎?”
“我?”陸舫擡起頭,望着他的笑容略顯玩味,“我為何要去看他?”
茂堅心中一咯噔,忙解釋道:“屬下只是覺得,那小子現在畢竟是陛下的替身,若是有失,很有可能會間接影響到陛下和您。而且,解先生不也挺關注他的嗎?”
陸舫停下筆,思索片刻後,微微一笑:“說得有道理,那便去看看吧。”
茂堅略松了一口氣,立刻後退半步,恭恭敬敬為他打開房門。
“大人,請。”
空氣中彌散着滾燙焦灼的氣息,夜風席卷來飛散的火星,在飄過門檻時,被陸舫袖擺卷起的風頃刻間吹熄。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腳步一頓,當着茂堅的面,随手把寫好的紙張折給候在門口的小黃門:“老樣子。”
茂堅盯着那封信,本想開口問這是不是寄給陛下的,但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再多問。
于是一路無話。
曠寂的宮殿燈火通明。
一柄利刃被烏斯握在手中,鋒銳的刀刃劃破皮肉,鮮血淋漓的掌心因為兩相較力,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聲響。
但烏斯卻像是感覺不到痛楚一樣,嘴角漸漸拉大,咧出一抹讓刺客膽戰心驚的弧度:“你,你……”
“我什麽?”烏斯還俯身湊近了些,臉上的笑容愈發深刻,“沒想到我還活着,對不對?我的這裏——”他用完好的那只手點了點自己的腹部,眼中倒映着熊熊烈火,“可還記得你的那一箭呢。”
刺客渾身一顫,瞳孔中爆發出不可置信之色,被烏斯趁機抓住破綻,一腳踹下了階梯,滾地葫蘆似的倒在陸舫的身前,吐出一口血,眼看着出氣多進氣少了。
刺客艱難地撐起身子,卻又頹然倒下。
失去意識前,他看到一雙繡着青雲松柏的靴子邁過門檻,踏進了這處血流成河的宮室內。
陸舫一進來就看到了屍橫遍野,錦衣衛的,刺客的,還有作宮人打扮的,不過短短一刻鐘的時間,竟連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他擡起頭,看到烏斯穿着郦黎的那身玄色龍袍,屹立在高臺之上,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雙手染血,一滴滴墜落在階梯之上。
陸舫面不改色地問道:“殿裏的錦衣衛呢?”
烏斯扯了扯嘴角:“陸大人何必明知故問,這不是全都在你腳下嗎?”
他一步一步,蹚着血泊走下階梯,隔着那刺客的屍體,笑意未及眼底,“我很好奇,為何禁宮深處會出現如此之多的刺客?還都前赴後繼地朝我這裏奔來,難不成,這些錦衣衛都是擺設不成?”
“我也有一個問題,”陸舫不答反問,“為何你今晚是這身打扮?按照先前商量好的,你應該乖乖待在陛下的寝宮稱病。”
烏斯哈哈一笑,擡起廣袖,“怎麽,陸大人覺得不妥了?當初可是你親手把這件龍袍交給我的,如今我穿上,覺得這感覺甚好,不想脫下來了,你又待如何?”
陸舫看着他,緩慢地搖了搖頭。
“有時候,凡事僅在一念之差,”他說,“這條路,我不希望你走,游雲也同樣不願。”
烏斯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你懂什麽?”他冷笑道,“陸大人不愧是國士,都到了這個時候,還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可你當真以為,區區一個解望,就能成為拿捏我的條件嗎?”
陸舫:“陛下已經同意借兵給你了,你究竟還有什麽不知足?”
“是啊,但萬一他反悔了呢?”烏斯的神情複雜,“我已經被中原人欺騙太多次了,他雖然是我的……”他飛快地朝陸舫身後看了一眼,像是顧慮着什麽,最後還是沒把“弟弟”兩個字說出口,“無論如何,他現在是你們中原人的皇帝,也只會為中原人考慮。”
“那個女人雖然同樣反複無常,但她能給我當下最需要的、看得見摸得着的利益,城外的匈奴軍隊就是她送給我的投名狀,她承諾了,只要我替她打開城門,就會幫我解決我的好四哥。”
烏斯今天似乎格外多話,大概是覺得沒必要再隐瞞什麽了,在陸舫面前滔滔不絕地把計劃全盤托出。
陸舫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我一早就向陛下進谏過,最好将你關押起來嚴加看管,但陛下與你交談過後,對我說,他決定相信你。”
烏斯的表情逐漸變得晦暗不明。
他還欲說些什麽,但陸舫身後傳來一道忍無可忍的暴喝:
“夠了,這種時候,還廢話什麽!”
噗嗤一聲利刃沒入皮肉的聲響,陸舫瞳孔驟然,悶哼一聲,蜷縮起身子緊緊捂住左腹,指縫間,血液頃刻間染紅了布料。
他艱難偏過頭,看到身後的茂堅嘴角扯出一抹猙獰弧度,手中緊握一把匕首,還用力在他的身體裏扭曲旋轉了一下。
“尚書大人,抱歉了,屬下這就送您上路。”
陸舫的臉色慘白,定定地注視着茂堅。
先前沈江就有所察覺,告誡他陛下身邊或許有一枚隐藏極深的釘子,說不準就藏在錦衣衛之中,否則樊王那邊,不會那麽快知道陛下不在京城的消息。
但在阿禾交給李臻的那份名單上,沒有錦衣衛的名字。
沈江徹查了一遍鎮撫司內部,也沒查出什麽名堂來,所以也只是叫陸舫多長一個心眼。
他閉上眼睛,沒想到,這枚釘子,竟然是錦衣衛千戶……
陸舫倒在了那死不瞑目的刺客身旁。
遠處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和呼喊聲。
“快走,”剛準備探查情況的茂堅收回視線,語氣急促地催促烏斯,“咱們耽誤的時間太久,已經有人來查看情況了!萬一被包圍,就真走不了了!”
烏斯沉着臉,目不斜視地跨過陸舫,大步流星地跟着他離開殿內。
幾乎是他們前腳剛離開,後腳宮外就來了人。
火光連成長龍,為首之人身穿飛魚服,手按銀鞘長劍,身後跟着十餘名錦衣衛,黑暗中猶如一群掠食的烏鴉,在一陣急促如雨點的腳步聲後,包圍了整座宮殿。
“指揮使,這……”
看到殿內凄慘的景象,沈江身後的錦衣衛登時倒抽一口冷氣。
“烏斯呢?”沈江問道。
一群錦衣衛四散開來,但沒有在殿中發現任何身影。
在看到倒在刺客身旁的陸舫時,方才那名出聲的錦衣衛更是差點心髒都停跳,“陸大人居然也遭了他們的毒手!?”
沈江又問了一遍:“烏斯呢?”
錦衣衛慌張擡頭:“不,不知道大人,我這就帶人去追捕!”
“沒問你,”沈江冷淡垂眸,盯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陸舫,“別裝死了,陸大人,趕緊起來回答我的問題。”
在其他錦衣衛驚悚的視線中,原本悄無聲息躺在血泊中的陸舫竟還真的打了個哈欠,緩緩睜開了眼睛。
“怎麽才來,”他還哎呦喂着抱怨道,“你們要是再晚些來,他肯定就發現我假死了,萬一真捅我一刀怎麽辦?”
沈江微笑:“那只能說大人咎由自取了。”
一衆錦衣衛目瞪口呆地看着陸舫啧了一聲,拍拍屁股站起身,解開衣裳,露出下方纏繞着上半身的豬肉護甲,又從裏面掏出了幾袋漏光的血包丢到一旁。
“陸大人,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那名錦衣衛迷糊了,視線掃向一地的同僚屍體,“難不成,他們也都沒死?”
陸舫看了他一眼:“你先仔細看看,這些人究竟是不是錦衣衛再說吧。”
他一愣,立刻快步上前,翻過一具臉朝下的屍體看了一眼,發現果然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根本不認識!
“這是死囚犯裏提出來的人,”沈江道,“去仔細檢查一下,還有沒有活口。”
陸舫問道:“李臻呢?”
“半個時辰前就不見了,應該是去接應他們了。”沈江回答,又忍不住好奇,多問了一句,“不過陸大人,你确定烏斯會替我們辦事?他這一去,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回得來了。”
“是啊,”陸舫嘆道,“我其實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如若能成,或許我們不需費一兵一卒,也能打贏這場戰争。”
他深邃的視線望向遠方的黑夜,凜凜夜風中,就連沈江也不由得朝他投去了欽佩的目光……
“——停,這段沒有任何講述的必要,可以直接跳過。然後呢?”
霍琮追問道:“烏斯是怎麽死的?”
郦黎老實放下信,搖搖頭:“這個陸舫在信裏沒說,但我猜,可能是和陸舫做了什麽交易吧,就是不知道陸舫是怎麽說服他同意的了。”
他剛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從頭到尾反反複複看了十幾遍才搞懂,原來陸舫想說的是烏斯其實算是雙面間諜,真正的立場還在他們這邊……那直接說不就成了?還搞得這麽複雜,跟拍諜戰片似的。
“今晚就出發吧,”霍琮的聲音還很虛弱,但卻猛地讓郦黎回過了神,“你是為了等我醒,才多留了這半天吧?”
“……倒也不是,這邊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完,”郦黎咕哝道,“那幫匈奴也挺能鬧騰的,我都沒來得及仔細審問呢。”
霍琮知道他是在為自己找理由,但還是勸道:“先回去吧,那邊現在更需要你。”
“可你的身體……”
“沒事的,接下來只需要靜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郦黎想說其實手術後還有很多可能發生的并發症,但事有輕重緩急,陸舫如今寫信都不正經說事了,也是另一種委婉地勸說——勸說他該回來了。
啧,陸舫以前還天天跟他一起罵文臣腐儒,說這幫人就是不好好說話,結果到頭來,自己也是一個樣子。
“最難的那一關,我們已經一起挺過去了,”霍琮安撫地握住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左邊的胸膛上,“我很好,Lily,比任何時候都好。”
他還能看到,還能聽到,還能有足夠的力氣擁抱自己最愛的人。
他的心髒,将會在未來始終如一地為郦黎跳動着。
有那麽一刻,郦黎露出了一種讓霍琮很難理解的表情,他死死盯着自己放在霍琮心口上的右手,像是想到了什麽,面上怔忪,随後飛快地眨了兩下眼睛,強笑道:“好像确實恢複了。”
但那笑容就像是在哭似的。
“你……”霍琮有心想問,但郦黎毫無預兆地打斷了他:“我聽你的,今晚就走。不過在那之前,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郦黎剛開口,卻又猶豫了,說:“等下次見面時再說吧,記得你欠我一個承諾。”
“好。”霍琮一口答應下來。
“不問問我想要你做什麽嗎?”
霍琮漆黑的眼眸溫和地注視着郦黎,扣緊他的五指:“以後再問也不遲。”
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很多很多的以後。
所以,不必執着于當下。
屋內雀然無聲,雨滴輕輕掃在窗棂上,許久之後,郦黎長籲一口氣,就像是要把曾經壓抑在體內深處的所有不甘、憤懑、和痛徹心扉全部吐出來似的。
“你說得對,”他展顏笑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