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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第 114 章
    幽暗的宮室內, 傳來陣陣野獸般的低吼聲。
    路過的宮女寒毛直立,連多看一眼都不敢,正準備低頭加快腳步離開, 就被一只手攔了下來。
    “啊!”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臉色煞白, 猛地擡頭望去, 卻發現攔路之人竟是位坐在輪椅上, 容顏清瘦俊逸的男子。
    “驚擾了姑娘, ”解望微微笑道, “麻煩問一下,這裏面住着的是哪一位?”
    他的聲音猶如潺潺流水,有着撫慰人心的力量。
    宮女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她抿了抿唇,飛快地瞥了一眼緊閉的宮門,壓低聲音道:“我也不知道,陸尚書只叫我們每日定時送三餐和熱水過來, 但沒說是誰, 也不讓我們外傳。前段時間還好,這幾日他幾乎每隔幾個時辰就要叫, 感覺……裏面那人, 怕是早已經瘋了。”
    聞言, 解望不自覺地攥緊了輪椅扶手, “那你們可知道,他生了什麽病?嚎叫聲具體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問得太深入了, 那宮女又警覺起來,拼命搖頭。
    就算對解望心生好感, 她也不敢再講了,匆匆忙忙地提着裙擺離開了此處。
    解望收回視線,面色漸漸冷凝。
    他推着輪椅來到了宮門外,試探性地推了推大門。
    “吱呀——”
    竟然沒鎖。
    他不知為何忽然有些緊張,抿唇深吸一口氣,這才擡頭望向屋內。
    “咚!”
    一尊檀香木木雕被摔在他的腳下,解望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就聽一道沙啞的聲音在陰影中咆哮道:“我都說了不要進來,滾出去!”
    解望沉默着,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
    “聽不懂人話嗎?我說滾——”
    烏斯忍無可忍地擡頭,卻在看到那逆光身影的瞬間噤聲。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似的,木然立在當場。
    “你,你怎麽……”
    解望淡淡道:“怎麽,不是你跟元善談的條件嗎,用我作為交換?”
    “我不是這個意思!”烏斯慌忙解釋道,“我只是……”
    他突然面色一變,猛地躬下身,緊緊攥住前襟,整個人控制不住地蜷縮着顫抖不已,額頭青筋畢露,仿佛在強行忍耐着某種沖動。
    從解望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額頭不斷滲出的大顆大顆汗珠。
    他看不清烏斯故意隐藏起來的面孔,但解望曾不止一次地見過,那些染上火麻并成瘾後的人,在心瘾發作時的猙獰面目。
    “你……出去!”烏斯跌跌撞撞地要躲起來,然而他環顧四周一圈,卻發現唯一能夠用來遮擋視線的屏風也被自己推倒在地,頓時一股更深的絕望頃刻間湧上心頭,“出去!”
    解望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着他。
    看着他崩潰,看着他垂死掙紮。
    有那麽一瞬間,烏斯仿佛又回到了記憶中被烈火吞沒的邊鎮,灼熱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臉頰,他無措地站在一旁,看着解望跪坐在那個女人的“屍首”旁,垂着頭,牽着她的手,眼神空洞而平靜,就像是一個死人那樣。
    那一刻,他甚至希望解望能恨他。
    無論是什麽情緒,總比空白要好。
    可解望只低着頭,對他說了一句話——
    “我自以為……能勸你回頭,”他疲憊地阖上眼睛,“殺了我吧,如你所願。”
    每一個深夜,解望的這句話,和他當時說話時的神情,都猶如蟲蟻般密密麻麻地啃噬着烏斯的心髒。
    解望是什麽時候發現他是匈奴探子的?他知道自己的教主身份嗎?知道他的枕邊人,其實早已與他同床異夢嗎?
    這些問題像是夢魇一般纏繞着烏斯,他曾經十分厭惡中原人的彎彎繞繞虛與委蛇,覺得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可他終究變成了自己最讨厭的人,愛得不徹底,恨得不夠深。
    無論是匈奴還是大景,都容不下他。
    就像母親那樣,他同樣是生活在兩個世界夾縫之中的幽魂。
    那一天,烏斯又一次傳完教,看到殿內吸食過多火麻而癱倒一地、露出夢幻癡傻笑容的一衆教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由衷的羨慕之情。
    ——即使是沉淪在虛幻之中獲得片刻歡愉,也好過現實持久而綿長的痛苦,不是嗎?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你說,他們現在是真的沒有煩惱了嗎?”
    旁邊那個女人微微笑了。
    她不答反問:“教主若是感興趣,不如親自試一試,如何?”
    這女人不懷好意,烏斯很清楚。
    他當教主這麽些年,不是沒見過這些人心瘾發作時的醜态,和欲.望不能滿足時,甘願向他跪地乞求的卑微下賤——再高傲的人,也抵擋不住這份來自骨髓深處的沖動和誘惑。
    若是答應了她,将來自己,恐怕也只會成為她和她背後之人腳下任供驅使的一條狗吧。
    可是……
    烏斯想起自己那位好三哥,還有他那些張狂笑着的手下,以及解望下身刺痛了他的雙眼、遍灑一地的淋漓鮮血……
    他閉了閉眼睛,最終,還是接受了那個女人的提議。
    他的幾位好哥哥,自他與弟弟出生,就從未把他們兄弟兩個當回事,不僅把他們當做奴隸那樣肆意戲弄,還經常用言語侮辱他的母親,而父親每每總會偏袒他們,就仿佛另一邊的人不是他的兒子那樣。
    這些,烏斯都忍了。
    可他們萬萬不該,動自己不該動的人。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烏斯殘忍地想,他要讓那些人知道,即使是套上項圈的瘋狗,也是能狠狠在人身上撕咬下一塊肉的!
    這個女人和她背後之人的根基深厚,光靠他自己,恐怕沒有個十幾二十年,根本沒法在黃龍教中、在中原境內立足。
    解望曾告訴過他,人生漫漫七十載,看似彈指一瞬間,其實也很漫長。所以要好好生活,珍惜上天和母親賜給自己的生命。
    但烏斯沒告訴他,在草原上長大的孩子,壽命大多不會超過四十年。
    他們的命,就像是草一樣輕賤,風霜刀劍,酷暑嚴寒,饑寒交迫,随時都有可能喪命。
    至于他,三十年就夠了。
    烏斯從沒想過自己活到三十歲之後的樣子。
    第一次吸食火麻時,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他的身體被惡鬼拖拽着堕入黃泉,從此萬劫不複,思緒卻輕飄飄地飛到了九天之上。
    他快活得想要大笑,意識徹底沉淪前,耳畔傳來了一道缥缈的歌聲: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當奈公何!”*
    是解望的聲音。
    旁人教學生,教的第一課都是什麽百家姓,三字經,但解望教他的,卻是這首漢樂府最短的歌辭,《公無渡河》。
    講述的是一個婦人在河邊哭求制止她的丈夫過河,丈夫不聽勸執意要渡河,最終被滾滾河水吞沒的悲劇故事。
    他是否在那個時候就預見到了今天?還是說,這首歌是他為了自己而唱?
    烏斯不得而知。
    他也永遠不會問解望這個問題:若是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到那天,看到我在礦山上被官府的小吏揮鞭呼喊打罵時,你還會站出來制止嗎?
    最痛苦的那一陣漸漸過去,烏斯松開被咬出斑駁血痕的下唇,雙手撐着地面,閉眼徑自喘.息着。
    他沒有精力去關注解望有沒有離開,只是慶幸自己沒有在解望面前失态到尊嚴盡失……好吧,雖然現在也差不多了。
    一個瓷瓶遞到了他的面前。
    烏斯像是魂魄出竅似的呆愣了許久,才順着那只手慢慢向上看,看到了解望居高臨下的平靜面孔。
    “……這是什麽?”
    “陛下給你配的藥,剛從兖州那邊送來。”解望淡淡道,“雖然沒法根治火麻之毒,但可以調理你虧空的身體,聊勝于無。”
    “兖州?”烏斯的腦袋還混沌着,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不是去青州找那個姓霍的姘頭了嗎?人已經死啦?”
    解望:“……沒死。”
    烏斯接過瓷瓶,定定地看了片刻,自嘲地勾了勾唇:“爛命一條而已,他其實不用做這些,也能收買——”
    “啪!”
    烏斯的臉側在一邊,臉頰火辣辣地疼。
    他捂着臉,緩緩睜大眼睛,瞳孔收縮成一線,恍若遇到天敵時應激的狼眸,可在看到解望毫無變化的表情時,又立馬老實了。
    “你幹嘛打我!?”
    “你該。”解望說。
    烏斯不敢吱聲,憤恨地站起身,準備把解望推出去。
    “你要帶我去哪兒?”
    烏斯嘴硬道:“出去看雲看天看漂亮宮女,反正別在我這兒呆着了,我可沒說要見你。”
    “這樣,”解望點點頭,“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去禦花園轉轉,當了幾年京官,還真沒怎麽逛過皇宮呢。”
    “這破宮殿有什麽可逛的?冷冷清清,屋頂還漏雨,一到刮風下雨就跟鬧鬼似的。”
    雖然嘴上抱怨,烏斯還是推着解望來了禦花園。
    他們不約而同地沒有提過去,也沒有提正率領大軍,駐紮在京城外的阿禾。
    “陸舫?你怎麽在這兒!”
    一到禦花園,遠遠的烏斯就看見一道坐在亭中烹茶的熟悉身影,頓時皺起眉頭。
    “什麽叫我怎麽在這兒?陛下派我監國,我在哪兒都是應該的。”
    陸舫莫名其妙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倒是你們兩個,我只讓解望去請你過來,怎麽磨磨唧唧搞了這麽半天?陛下的皇宮可不是你們遛彎的地方,這回來要是少個花瓶多個刺客什麽的,陛下可都是要找我算賬的。”
    烏斯:“你叫他過來找我的?”
    陸舫反問:“不然呢?”
    烏斯不說話,但推着輪椅的速度明顯比之前快了些。
    陸舫打量了他倆片刻,視線落在烏斯左臉的五指印上,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色:“你倆和好了?”
    “誰跟他和好了?”“陸元善,你不要妄自揣測。”
    解望和烏斯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
    說完,他們同時沉默了。
    陸舫笑道:“行,是我自作多情了。不過今天叫你們來是為了正事,你們可知道,樊王接下來打算怎麽進京?”
    說是樊王,但這裏任誰都知道,如今真正在軍中話事的人是誰。
    解望率先沉默下來,烏斯掃了他一眼,說:“好事啊,她終于忍不住要攻城了?”
    “非也,”陸舫搖頭,“她沒這個膽子。說到底,樊王打着的還是陛下的旗號,真要攻城,他們就和被定罪為謀逆的通王沒什麽兩樣了。所以他們只能等我們自己主動開城門。”
    “這怎麽可能?”烏斯嗤之以鼻,“你們這些大臣又不是傻子。”
    “大臣也是人,是人就有弱點。”解望卻沒他那麽樂觀,“阿禾……她的手段,就連我也猜不透,如今距離她一直渴求的只有半步之遙,她為了達到目的,一定會不惜做出驚世駭俗之事。”
    “你倒是了解那個瘋婆子,那之前怎麽不阻止她呢?”
    烏斯沒忍住,刺了他一句。
    解望冷淡道:“我不也沒有阻止你?”
    “好了,”陸舫打斷他們的針鋒相對,“陛下那邊傳來旨意,叫我們謹慎行事,他如今身在兖州,恐怕還得待上一段時日。邊境那邊,季将軍說匈奴大軍開拔,他也已經準備采取行動了。”
    “我那三位好哥哥,居然一致同意出兵了?”烏斯嘲諷地挑眉,“還真不容易,我以為他們得先把狗腦子打出來,才能想起來幹別的事呢。”
    “根據季将軍傳來的情報,五王子前些日子墜馬而亡,”陸舫糾正道,“所以,你現在只有兩位哥哥了。”
    亭內安靜了一會兒,只聽烏斯冷笑一聲,吐出一句話來:
    “那還真是雙喜臨門。”
    “血脈同枝,無論如何,都稱不上什麽喜事。”解望忍耐道,“你究竟是從何處學來一身臭毛病?現在這性子,比我初見你時還要桀骜難馴!”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麽,”烏斯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解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聽到那猶如數九寒冬般冰冷的語氣,“我早就不是你的學生了,解先生,我早就說過,收下我這樣的劣徒,只會敗壞你的門楣和名聲。”
    解望張了張嘴,最終忍耐地閉上了眼睛,到底什麽都沒說。
    陸舫看了半天戲,啧啧感嘆道:“游雲啊游雲,我還記得你當初在學堂時口出狂言,說什麽有教無類,如今真碰上了個冥頑不靈的刺頭,請問一下,您老現在是什麽感受?”
    解望:“我心匪石。”
    烏斯顯然沒學過這句,也不知道全句是“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還以為解望是在說自己的心已經硬得跟塊石頭一樣了,臉色一下子臭的可以,看得陸舫心中大樂。
    可惜了啊,陸舫心想。
    這個烏斯,倒也是個有趣之人。
    怪不得解望在意這小子呢,要不是因為他身份特殊,陸舫都有點兒想要親自調.教他的心思了——他一開始選的人是陛下,雖然名義上是工部尚書,但陸舫一直以來幹的事,和帝師也沒什麽區別了。
    對于他們這些天才來說,親手調.教出一匹烈馬,成就感可比獲得什麽高官厚祿來得痛快多了。
    可惜,可惜。
    還是那句話,陸舫想。
    如果他不是陛下的同胞兄弟就好了。
    陸舫沒開口,但烏斯已經率先問了:“你剛才說,那個女人會想辦法讓我們主動開城門,聽你這語氣,難不成,是已經有什麽情報了?”
    “這個,也算吧。”
    陸舫不緊不慢,先給他們各自倒了一杯茶,還笑道:“我這可是人稱‘金鑲玉’的君山銀針,是就連中原這邊都難得一見的頂級名品,一般人我都不拿出來的。”
    但被烏斯拒絕了:“我不愛喝茶。”
    陸舫詫異挑眉:“匈奴人不都愛喝茶?”
    烏斯的神情冷淡:“我在中原生活了很多年。”
    “原來如此。”被拒絕了,陸舫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抿了一口茶又說道,“我這邊收到的情報是,他們打算給京城的水源下毒,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安危作為要挾。”
    “噗!”
    解望一口茶噴了出來,咳嗽得驚天動地。
    烏斯下意識往自己懷裏一摸,沒摸到帕子,這才想起來現在已經不是在邊鎮那會兒了,他也不再是旁人眼中青天大人好心從礦山救回來、日日帶在身邊教導的異族少年。
    時異事殊,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烏斯緩緩垂下了手,默不作聲地站在解望身後。
    “情報的來源可靠嗎?”解望急切問道,他看上去情緒格外激動,“她當真打算用此毒計?一旦得手,這可是堪比屠城的罪過!青史昭昭,今人後世都不會放過她的!”
    “可能是覺得成王敗寇吧,”陸舫一針見血道,“咱倆從前在學堂推演,除了你我二人勝負對半外,于同輩人中也算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不管怎麽說,咱們都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就算風格迥異也算有跡可循。但你這妻……這女人究竟是什麽路數,你可清楚?”
    解望黯然道:“我只教了她一些最基礎的兵法,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倒是對那些宮廷秘史、王權争鬥十分上心。”
    “然後你就全給她講了?是不是還從裏到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剖析了一遍?”
    “我以為她只是對高門權貴的秘聞感興趣……”
    “那就是全講了。”陸舫一拍大腿,恨鐵不成鋼道,“解游雲啊解游雲,你瞧瞧你教出來的兩個學生,一個成了邪.教教主,一個成了亂臣賊子,你這當老師的,判個五馬分屍不過分吧?”
    “誰敢判?”烏斯冷冷道。
    “自然是陛下了。”陸舫理所當然道。
    “那我就去殺了他的姘頭。”
    陸舫:“…………”
    陸舫友情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陛下的姘,咳,我是說霍将軍,就是你面前這位的主公?”
    烏斯:“我知道,我看不爽他很久了。”
    解望好奇道:“為何?”
    烏斯:“他蠱惑我弟弟,該死;他不僅蠱惑我弟弟還讓他的謀士替他出公差,罪該萬死。”
    興許是被烏斯那斬釘截鐵的語氣感染了,解望竟覺得他說的很有那麽些道理。
    “陛下可知道這件事?”他逼着自己把這個念頭甩到腦後,轉頭詢問陸舫,“水源一事事關重大,但若是提前派人巡邏檢視,未免又有打草驚蛇之嫌。”
    “确實是這個道理,”陸舫點點頭,“但我在想一件事——任誰聽說了給全城人下毒的計策,都會覺得驚世駭俗,不得不防,并為此大傷腦筋吧。”
    解望立刻反應過來,跟上他的思路:“你是說,這只是一個幌子?”
    “比起給全城百姓下毒,還是在禁軍的食水中下毒更有效果吧,”陸舫從容一笑,“但她找來辦這事的人,卻是一個與禁軍八竿子打不着的道士。游雲,以你對她的了解,你覺得她會怎麽出招?”
    “還用問嗎,”烏斯冷哼一聲,“正面例子和反面例子都已經擺在這裏了。”
    “哦?”陸舫頗為感興趣地問道,“說說看。”
    “反面例子就是通王那傻叉,正面例子,不就是我弟弟那個姘頭?”
    “咳,委婉一點,別老是姘頭姘頭的,說那麽難聽,”陸舫說道,“陛下與霍将軍是兩情相悅,沒有什麽誰蠱惑誰之說。”
    “不過你說得對,我也是這麽想的。”他話鋒一轉,“當初霍将軍憑借救駕之功,萬衆矚目,天下聞名,陛下還親自率領文武百官在城門前迎接,可以說是名正言順的不能再名正言順了,如果她也想效仿,這就是最好的例子。”
    烏斯皺眉:“可我弟弟又不在京城,就算她打得一手好算盤,沒有皇帝配合又能怎樣?”
    一直沉默的解望陡然睜大雙眼——
    他終于明白,為何主公叫他來京城了。
    看到解望的臉色漸漸發白,陸舫無聲在心中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位老朋友終于轉過彎來了。
    但這個答案,對于解望來說,未免有些太過殘忍了些。
    “是啊,”陸舫又給自己倒了杯茶,随口應付着烏斯的疑問,“只要沒有陛下的配合,她就算再着急,也不能怎麽樣。”
    這是謊話。
    解望閉上眼睛心想,皇帝乃萬人之上的尊者,卻也是孤家寡人。當大軍兵臨城下,鬧得滿城風雨,人心盡失之時,即使是皇帝又如何?
    作為烏斯曾經的教導者,解望很清楚,烏斯對中原王朝的歷史大多一知半解,他只知道,皇帝是中原人最大的王,就像單于是草原最大的王一樣。
    但他不知道,古往今來,有多少帝王被下面人謀劃,最終衆叛親離,落得一個比普通人還不如的凄慘下場。
    而這些,主公都很清楚。
    主公……怕是在察覺到自己中蠱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提前布置好一切,順便替陛下思量好了今日的局面吧。
    陛下雖然在京城中手握十萬禁軍,還有錦衣衛任由驅使,可畢竟親政時間太短,與在京中耕耘十餘年的樊王相比,最多只能勉強打個平手,且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到頭來,終究還是陛下吃虧些。
    所以,不如由明轉暗,暗度陳倉。
    但這樣一來,就面臨着一個問題:國不可一日無君。
    京城這邊,必須要有一個人來穩住滿朝文武,還不能對那個位置有野心,即使有,也必須要有能足夠制衡對方的把柄。
    這個人選的條件太苛刻,陸舫做不到。
    能做到的人,就只有……
    烏斯問道:“你們兩個在打什麽啞謎,怎麽一下子都不說話了?”
    陸舫端着茶杯,靜靜地看着解望。
    他今天叫解望來,也是存了試探對方的心思。
    他們雖是多年同窗兼好友,卻也是各為其主。
    陸舫至始至終都站在陛下這一邊,令他慶幸的是,霍琮也是。
    曾經他為了不用與老友在戰場上兵戎相見而高興,但事到如今,陸舫卻不那麽确定了。
    在他看來,解望的性子比從前變了許多,他猜測,或許有面前這個年輕人的緣故,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城外的那個女人。
    但無論如何,解望都是這個計劃中的重要一環。
    為了陛下,霍琮毫無疑問地利用了他與烏斯之間的關系,如果解望同意,那就代表着他們的計劃可以順利進行,陸舫也就不用做什麽多餘的事情了;如果解望不同意的話……
    陸舫摩挲着茶杯,在心中默默地想,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和這位老友同窗對弈的機會。
    唉,難喽!
    “……沒什麽,”解望開口道,嗓音莫名顯得有些幹澀,“只是覺得,阿禾未免有些太天真了些,如果她和匈奴合作,那攻不攻城,可就由不得她說了算了。”
    “那個女人本來就很可笑,”烏斯立刻說道,“有時候我都搞不懂她究竟想要的是什麽,說是權勢吧,她又處處給人伏低做小,演出一副假惺惺的姿态來;說是榮華富貴,她也不怎麽在乎;說是……”他飛快地看了輪椅上的解望一眼,低聲道,“總之,可笑的很。”
    “烏斯,”解望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你先回去,我有話要與陸舫講。”
    烏斯愣了一下,大概是因為解望的口吻太像從前,他沒想太多,也并未察覺到,這一次,解望對陸舫是冷冰冰的直呼其名。
    “知道了。”他說。
    待烏斯離開後,解望盯着陸舫,冷聲問道:“主公還未給我來信,陸舫,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你給我一個準話——今日叫我們過來,是你一個人的主意,還是陛下授意?”
    陸舫幹咳一聲:“算是我一個人的吧。”
    解望一言不發。
    陸舫:“你這不也是同意了嗎?放心,情況也不一定到最壞的地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會跟沈江他們打聲招呼,烏斯他也不一定——”
    他的話戛然而止。
    解望将杯中殘茶全部潑在了他身上,說:“我們兩清了。”
    然後獨自推着輪椅,離開了亭中。
    陸舫怔怔地坐在座位上,許久後,他抹了把臉,抖去手上的茶梗,擡頭望着天邊的日暮斜陽,悵然一笑,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
    先生,他想,當初在學堂時,您那句話說得很對。
    我那時不信,還想與您争辯,但現在我信了。
    ——我與解游雲,的确是同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