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對于唐廣元來說, 最近這半個月所經所聞,比他從政十來年遇到的總和還要精彩。搞得他應接不暇,身心俱疲。
先是皇上被困無牙坡, 韓厲帶人從廢棄小路進去,想把皇上接出來。
他帶着官員衙役在路口候了整整三天三夜,候來了汪帆。他才知道,皇上根本不是困在無牙坡,而是困在西戎大營。
難怪四萬大軍靜悄悄地安營紮寨, 不敢輕舉妄動。
皇上被俘, 唐廣元死的心都有了,直接關閉府衙大門, 瑣事一率不見,直到汪帆提議讓安順去救皇上, 他又重拾希望。
結果戲班入西戎的當天晚上,西戎大營起火, 喊殺聲一夜未停。
唐廣元跟着一夜沒睡, 不光是他, 整個雲州帶品級的官員都是一夜未眠。
到了第二天,無牙坡派來的探子說大軍得勝, 皇上不日将到達雲州,要府衙盡快做準備。
唐廣元再三确認後, 仍提心吊膽,生怕再來個轉折。
他連夜讓人收拾出院子,一大早就跟着汪帆一起去城門等着。
接下來,便是那刺穿汪帆的長劍, 血就濺在他身前三步開外。
已經多日沒有正經睡覺的唐廣元覺得自己居然沒暈過去真是奇跡。
到了今天, 皇上讓他派人陪紀心言去酒坊, 唐廣元才知道皇上帶回來的女子就是數月前盤下林氏酒坊的紀掌櫃。
雖然之前他和韋珞對紀掌櫃來歷有頗多猜測,也覺得他肯定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但怎麽也想不到,這個戶能大到皇上那去。
他覺得這世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了。
紀心言和他的感覺是一樣的。
站在酒坊門前的青石板路上,恍惚覺得像過了半個世紀。
那晚她被府衙的人帶走後,林嬌兒已經往府衙去了不下六七趟。
但府衙大門緊閉,門衛只讓她過段時間再來。
如今看到紀心言完好無損地回來,林嬌兒氣得跑上去,眼圈又紅了,恨不得給她兩拳。
紀心言沒有多餘時間感慨,她把酒坊的帳整個盤了一遍,又将客戶與供貨商都列出來,一一交待給林嬌兒。
“我這次離開,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就一個要求,你別把店做倒閉了,好歹給我留個娘家。”
林嬌兒睜大眼:“什麽娘家?你要嫁人了?是不是上次那個……那個……”
紀心言立起食指:“噓,我打個比方而已。總之,這個店就是我最後的地盤,一無所有時我還得回來。”
“對了。”她提醒道,“我的鳥……”
“好着呢。”
“如果有特別急的事,可以讓這鳥給我帶信。”紀心言囑咐道,“一定要真正着急重要的事,它飛過去就不會再飛回來了。”
林喬小兄弟就這樣懵懵懂懂地接下了經營酒坊的重任。
十萬大軍按屬地分成幾路,各自走各自的。
一個多月後,在入冬第一場小雪的陪伴下,紀心言來到京城,進入皇城。
汪帆一死,宮中太監換了大半,近侍更是全部重新選,都是剛上崗時間不長的小太監,見了皇上能緊張到犯錯。
韓厲從中挑了兩個留在養心殿伺候,便将注意力放到禦案旁堆積數月的奏折上。
他只上了一次早朝,宣布了一件事。
“此番親征實是朕輕浮自大,以致平地起幹戈,險陷社稷于危亡,幸有公孫将軍力挽狂瀾,才未釀成大禍。”
“朕自覺愧對列祖列宗,從今日起在養心殿閉門思過,食齋七七四十九天。”
“然政務諸事不可耽擱,奏折如常送至養心殿,朕每日安排卿家單獨觐見。”
起初大家還以為皇上跟以前一樣,以閉門思過的名義休息,後來發現不是這麽回事。
皇上當真每天都安排大臣逐個入內,單獨面聖。
人員和時間都是皇上把握的,有的時間長有的時間短,有時一天只見一兩個,有時一天要見十幾個。
這樣一來,臣子們不用天天上朝,但皇上卻是一天不休息的。
面聖後,大家的反應也各不相同。有人一臉欣慰,有人歡欣鼓舞,有人面白如紙,有人汗如雨下,有人甚至直接在家中禁足。
據說還有人一回家便休了個小妾。
大臣們惴惴不安又隐隐期待,不知皇上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如此兩輪後,大臣們私下都說,皇上自親征歸來性情大變,勤于朝政,令行果斷,頗有太|祖之風,且對朝堂上下大小事務全都一清二楚,諸公以後要謹慎行事了。
晚上,關了養心殿的門。鐘洋守在外面。
每到這個時候,韓厲就可以恢複自己的面容,紀心言也可以毫無顧慮地坐到他旁邊。
寬大的龍椅足夠兩人同坐。
紀心言一入宮便住在養心殿,陪着韓厲閉門思過。
除了那兩個小太監,還單獨給她配了兩個宮女,初夏和晨冬,據說都是有些身手的。
初夏年長,性子沉穩,大小事一手包辦起來。
晨冬年紀小,活潑話多,也不管紀心言到底什麽位份,整日娘娘長娘娘短的。
她還饞嘴,經常溜去禦膳房找吃的,拿回來跟大家分享。
初夏說了她幾次見不管用,明白是皇上默許的,也就不再說了。
這天晚上,韓厲如平日一樣,遣散所有人,點燈批閱奏折,他正在重新布置人事關系。
大臣們發現皇上最近特別勤奮後,一個個都不敢犯懶,奏折數量直接翻倍,從半米高到了一米高。
韓厲打開一本,看一眼,扔到右手邊。
再打開下一本,看一眼,又扔到右手邊。
如此七八本後,紀心言忍不住了。
她放下手裏的書,不滿道:“你也太快了,認真看了嗎?這可是國家大事。”
韓厲揚眉,想了想,把那幾本被他扔到一邊的奏折攏起,遞到她面前。
“那就請娘子再幫我過一遍。”
紀心言被這聲“娘子”雷了下,瞪他一眼,有些期待地看向那幾本米黃色的小冊子。
奏折哎,活生生的奏折哎,摸一下豈不等于當了皇上。
“我真的可以看嗎?”她彎着唇。
韓厲笑了下,往她手裏一塞:“随便看。”
紀心言滿是期待地打開第一本。
繁體、毛筆,還好是小楷,不至于太難辨認。
“奏進闵清土産番石榴等物……”她一個字一個字默念。
念完又往後看了看,沒了。
她不死心,來回翻了幾遍。
韓厲說:“送了幾個番石榴,就這事。”
紀心言:……
她拿起下一本。
“齊州,一女童拾金不昧?”
期待值下去些,她又拿起一本。
“天禮寺主持圓寂。”
“奉安,一月中雪,安。”
“奏請聖安。”這是祝皇上萬安。
她一連看了幾本,明白韓厲為什麽掃一眼就放下了。
韓厲笑着問:“都是國家大事,你怎麽看?”
紀心言揚眉:“說明國泰民安,若這一摞都是大事……”
她指着高高的奏折堆,斜了韓厲一眼:“說明你這皇上有問題。”
韓厲又遞過來一本,紀心言接過,打開一看,哇了一聲。
“臨淮的米價好低啊,如果酒坊開在那,成本就低多了。”
她眼珠一轉,心道等朝中穩定了,她可以在京城轉轉,看有沒有什麽機會,畢竟這皇宮不是久呆的地方,他們早晚要離開的。
應該是吧……
正想着,韓厲遞給她一支毛筆和一方紅墨。
“你幫我在這些折子上批個‘閱’字。”
紀心言一愣,下意識回:“我毛筆字不太行。”
“沒關系,我右手在戰時受傷,現在用左手寫字,也不好看。”
紀心言挑眉,看了眼他好的不能再好的右手,果真拿起毛筆,開始練習寫“閱”。
韓厲也不是本本都給她,有些他會放在左手邊,那就是真正有事的。
兩個人每天排排坐看奏折。
韓厲覺得那些生活小事不值一提,紀心言卻看得津津有味。
哪裏有個小尼姑還俗了,嫁給某個秀才。
哪裏下起了黃豆大的冰雹,還随折子寄了一袋過來,不過全化成水了。
這些奏折都是活生生的歷史故事,而且能當大臣的,都是科舉上來的,字體很漂亮,文筆相當好,能把一件普通的事講的十分有趣。
紀心言看到精彩的會和韓厲分享。
韓厲也會因此多留意一下寫折子的人。
他看起奏折常常忘記時間,但一過子時,紀心言就催他睡覺。
他身上還有蠱毒,不能太過勞累。
韓厲倒也聽話,只是每每還要在床上運動一番,再說說話,到真正入睡時,常到醜時了。
紀心言覺得這個生活習慣不太好。
好在現在閉門思過,白日見見大臣,晚上關着門兩人看看折子說說話,不算太累。
沒等七七四十九天到,紀心言已經适應了這又空又大的養心殿。
七七四十九天後,韓厲理清了所有情況,也将朝中大臣單獨見過數輪,重要的幾位更是見了數輪的數輪。
他終于做好一切準備,可以正式早朝了。
思過後的第一個早朝,大臣們誰也沒發現,皇上的聲音已經和出征前不一樣了。
大家都知道皇上咽喉受損,在數輪單獨觐見時已經習慣了,如今只覺得皇上喉嚨漸好,不像前段時間那般沙啞。
除此之外,就是覺得皇上這一番折騰下來,人瘦了,但也硬朗了,只皮膚黑了點。
其實韓厲以前常在外面跑,膚色更暗,關了四十九天,還白了不少。
他宣布了幾個人事調命,公孫階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兵部尚書。
投桃報李,公孫階提出臨近年關,去舊迎新,不如改個年號。
大臣們起初非常驚訝,通常來說,只有新皇登基才會改年號。
但又一想,覺得皇上死裏逃生,手刃奸宦,便和新生也差不多了,若真想改年號,完全可以理解。
大家觀察了一下皇上神情,見他果然沒有異議,便知這提議是合了聖意的。
禮部迅速準備起來。
太|祖年號崇元,孝宗沿用了崇字,改年號崇平。
遼王皇位是搶來的,是以沒再用崇字,改年號宣武。
現在的年號是承宣,承接遼王基業。
不過幾日,禮部便準備了幾個合适的:宣德、宣福、顯武、宣隆……
都是沿着先皇的年號宣武來的。
韓厲看過不置可否。
禮部尚書無奈,跑去找公孫階。
公孫階說了一句“新生”。
禮部尚書一聽,懂了,回去又準備了幾個:永旺、文興、隆安、建貞……
這回都是全新的年號,與之前無半點聯系。
奏折送上去如石沉大海。
這回連公孫階也不懂了。
他以為韓厲一個外來人當了皇上,那肯定要一切從新開始,應該不願意和先輩們扯上關系。
但兩撥代表不同含義的詞送上去,全都不讓他滿意。
難道說,他自己心裏有一個想要的?
見公孫階也沒辦法,禮部尚書只好回去與下屬們群策群力。
也不知誰提起最近大家都說皇上頗有太|祖之風。
他靈機一動,當即用筆寫下兩個字,不日送入養心殿。
過了幾天,聖上早朝時當衆宣布,改年號“崇啓”。
公孫階默默打起了算盤。
不想和先皇走一脈,卻也不另立新,而是直接與太|祖的崇元挂上勾。這是什麽意思?
不過他現在兵部尚書當的好好的,自不會去過問,也就在心裏想想。
在皇上勤勉帶領下,親征造成的混亂逐步消除,秩序恢複正常。
一日午後,紀心言在晨冬陪伴下來到禦花園。
雪後的禦花園一片白茫茫,池塘中浮着薄冰。
晨冬指着薄冰下一閃而過的黑影,驚笑道:“娘娘,有魚!”
紀心言正要笑她大驚小怪,就聽身後有人說:“微臣見過娘娘。”
晨冬回身,行禮道:“奴婢見過世子。”
沈少歸點點頭,往前邁了兩步。
他穿着炎武司制服,身披黑氅,唇角含笑,面容和煦,仿佛初見那日一樣。
“許久不見,娘娘可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