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病房裏寂然無聲, 林語陌背對門口側躺,冰涼的藥液順着輸液管流淌進靜脈,涼意遍布全身。他面無波瀾, 靜靜地注視窗外。
天空灰蒙蒙一片, 陰沉壓抑, 仿若快要坍塌下來。
病房門打開,林語陌身體不自覺緊繃,閉上眼睛。
傅明煦凝神望着林語陌單薄的背影, 他已然查清語陌回倫敦那日所發生的一切。
他眼底湧現萬千情緒:“我知道你沒睡。”
林語陌雙眼緊閉,一動不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林語陌察覺到青年在他面前坐下,随即手被溫熱的手掌覆住。他指尖輕顫一下,因輸液而毫無溫度的手漸漸熱意上湧。
即使閉着眼, 林語陌也能感覺到對方目光聚焦在他面孔上, 他試圖抽離自己的手,卻被扣緊五指。
同時響起傅明煦克制下低沉的嗓音:“語陌,我有些話想告訴你。”
林語陌心中一恸,繼而傅明煦開口:“對不起,這段感情裏我有不成熟的地方。我以為只要不向你展現負面情緒,不講述艱難,表現出一切都好,你就不會焦急擔憂。”
傅明煦小心翼翼捧起他的手抵在唇邊:“小時候我爸常年在外, 我媽膽小軟弱, 為了不讓她擔心,我養成了遇事自己處理不與家人講的習慣。她這次生病, 是溫水偶然發現的,沒想到他告訴了你。更沒想到我與沈清假意在一起哄我爸的話, 會讓你聽見。”
傅明煦停頓一下,指腹反複摩挲林語陌冰涼的指尖,聲線略帶沙啞:“是我不好,沒有顧及到你的情緒,忽略了你的敏感不安,讓你受了很多委屈。”
這世上最親密的事,不是接吻擁抱,而是一個謹慎內斂的人在你面前流淚,毫無保留地向你坦露心跡。
傅明煦一吻落在林語陌顫抖不已的指尖,聲輕而虔誠:“你能原諒我嗎?”
“我愛你,我很愛你。”
林語陌心髒一驟,幾乎要從胸膛蹦出來。仿佛有什麽壓住他胸口,讓他無法呼吸,讓他渾身震顫,令他不得不睜開眼。
裝不下去了,他真的裝不下去了。他的心髒完全超負荷了,再多堅持一秒,就要爆裂而亡。
撞入視線的是傅明克制着驚濤駭浪的雙眼,一瞬間無數酸意如滾滾洪流席卷向林語陌,林語陌牙關緊扣試圖僞裝平靜,漫上水汽的雙眼卻暴露了他洶湧的情緒。
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來愛對方。
傅明煦捧起他的臉,額頭與他相貼,高位者放下身段向他祈求:“我從未想過放開你,你也要堅定地握住我的手,好嗎?”
林語陌張了張口,喉嚨發緊,發不出音節,眼淚悄然滑落。
“我……”
突如其來的響鈴打斷的林語陌的回答,林語陌接起電話,神情逐漸焦急。挂斷電話後,林語陌胡亂抹了把眼睛,不顧傅明煦地阻攔拔掉針頭:“快!傅明煦我要去中心醫院!”
*
中心醫院單人普通病房裏,莊昕陽一接到洛翼舟外婆蘇醒的消息後就過來了。翼舟外婆植物人多年,他逢年過節都會來探望,并留下電話,如果外婆有新情況讓護工通知他。
他一年來探望的次數不算多,只聽護工提起過是洛翼舟的遠房親戚一直付着外婆的醫藥費,因為不好奇,也就沒問過這位遠房親戚姓甚名誰。
有人氣喘籲籲跑到床邊,林語陌一臉欣喜又不敢相信的小聲詢問:“真的嗎?外婆真的醒了嗎?”
護工道:“你別急,醒了一會兒,又睡着了。”
林語陌激動之情無法言表,握住床上蒼老慈祥的女人的手,緊緊攥着,眼含熱淚。
莊昕陽怔怔地、難以置信地盯着林語陌,醫生在門口朝林語陌招手:“家屬過來一下。”
林語陌從莊昕陽身邊走過,莊昕陽緩緩回神,拉住護工問:“他就是你說的翼舟的遠房親戚?”
“是呀,小陌這孩子可孝順了,隔三差五就來陪着外婆說話,還特意學了護理,護理手法可不比我差。外婆這麽多年沒生褥瘡,也不止是我照顧的功勞,是他上心吶。”
莊昕陽扭頭看向和醫生談話的林語陌,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傅明煦凝望确實被照顧極好的病人,不難想到這些年的辛苦付出,所以連飯都懶得做的林語陌會對護理按摩這麽熟悉。
住院費、治療費、護工費不是一筆小數目,這大概也是林語陌缺錢的根本原因。
驟然間,傅明煦替語陌覺得累。
在他輕佻庸俗、流于表象的無謂下,同時也有情有義、赤誠而勇敢,極少有人做到養着一個非親非故的病人。
林語陌于傅明煦而言,是一本帶着謎團的書,初讀時不解不懂,随着層層剝開迷霧面紗,露出最原本時,令他心疼令他着迷。久看不厭,餘韻綿長。
醫生說外婆植物人太久,即使醒來,也不要太過于樂觀。
林語陌重回病房,這才瞥見莊昕陽,他沒說話,一言不發守着外婆。莊昕陽想說點什麽,又一時語塞,林語陌真夠讓他驚喜的。
傅明煦站在林語陌身邊,讓他疲倦的身體靠向自己,安靜地陪着他。
夕陽落山,晚霞漫天。傍晚時分,外婆悠悠醒來,林語陌抓着她的手低聲哽咽,外婆放空許久,灰蒙蒙的眼中恢複些許光亮。
她擦去林語陌眼角的淚,又緩慢地看向同樣擔憂的莊昕陽,虛弱的叫了他們的名字:“小陌、小陽啊。”
二人急忙應下,外婆頭發花白,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極淡的笑:“要是翼舟也在就好了。”
二人對視一眼,洛翼舟,是他們學生時代無法磨滅的重要角色。
他是林語陌無家可歸時的港灣,是莊昕陽被放養到小縣城後人生地不熟時為他引路的明燈。
外婆突然變得話多,拉着他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說起他們第一次去她家吃飯拌嘴吵架的情形,說起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洛翼舟騎着,前面大杠坐着林語陌,後座站着莊昕陽。說起洛翼舟要帶她和語陌去米蘭生活的暢想。
最後說起林語陌沒瞞住她,在她湊巧接到警察電話得知孫子去世時,她的天塌了。自此大病不起,陷入長久昏迷。
而那天是洛翼舟下葬,林語陌一邊忙着送外婆去醫院,一邊忙着跑警局指認肇事者。
肇事者跑了,外婆也醒不來了。林語陌從警局出來的路上崩潰大哭,哭累了,眼淚也風幹了。
大腦會美化篡改人類過于痛苦的記憶,那段時間的事,很多林語陌都記不清了。
可再怎麽樣,生活還是要繼續,地球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停止轉動。
外婆在林語陌口中得知肇事者不久前終于落網,并且賠償了十萬塊後,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小陌,這錢留給你了,不要再自責,你沒有錯。”
這是外婆睡前最後一句話。
林語陌趴在床上無聲輕顫,過了不知多久,他平靜的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傅明煦于心不忍,探出去的手停留半空,還是收了回來。
他最後一個出門,莊昕陽靠在窗邊抽煙,盯着手機神情放空,似在琢磨一件無比複雜的事。
見到傅明煦後,他彈彈煙灰:“你就不好奇洛翼舟的事嗎?”
傅明煦道:“他想說時會和我說。”
莊昕陽一樂:“說實話,我以前真的很瞧不起林語陌,翼舟的跟屁蟲,抽煙喝酒樣樣都來的小混子。”
他将手機遞到傅明煦面前:“中間那個是洛翼舟。”
青澀的學生時代照片中,莊昕陽勾着中間少年的肩膀,林語陌寸頭,校服系在腰間,臉上帶着青澀嬰兒肥。他歪頭看着中間少年,眼含愛慕。中間的少年校服整齊,清俊幹淨,一身書卷氣。
莊昕陽拿回手機:“要是翼舟還在,還有你什麽事啊?”
可能是不想讓傅明煦痛快,接下來莊昕陽講述了他、林語陌、洛翼舟那些事。
至此,在傅明煦心中林語陌的大部分過往拼湊整齊。
莊昕陽啧了一聲:“怎麽?你一點也不吃醋?”
“我沒這麽小氣,”談及此事,傅明煦将心比心,“誰都有過去,誰年少時都心動過他人,我只要現在。”
“啧,”莊昕陽滅了煙蒂,“你們不是分手了嗎?不過,我好像有點懂了你為什麽喜歡他了,怕是連我都要愛上他了。”
傅明煦睨他一眼,淡淡開口,語氣夾雜幾分得意:“你沒有機會了。”
病房裏突然傳來林語陌急切的叫聲,呼叫鈴響徹護士站。護士跑進去對外婆進行搶救,林語陌臉色慘白,無措地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傅明煦輕輕抱住他,捂住他的眼睛。
或許是翼舟外婆感受到大限将至,掙紮着醒來,回光返照,再最後看一看她在這世間放心不下的人。知道她惦念的人一切都好,心願了卻,在熟睡中沒有痛苦的離開了。
林語陌久久無言,其實他早有預感,萬事萬物終有消逝的一天。
紅腫的眼已然流不出淚來,周圍一切虛無缥缈,此刻讓他感受到唯一的實感,是陪伴在他身邊的傅明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