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考上了职业,在循环圈中可以称得上活跃。而进藤光的前进之路似乎还很漫长。他有那么多朋友:一起长大的,学校里认识的,职业资格考试赛场上遇见的。进藤光骑上大叔的摩托车去兜风。风很大,即使戴了头盔,也吹乱了他的头发。塔矢亮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摩托车驶上大桥。阳光很好,河水闪闪发亮。码头的渔船游过来,激起小小的浪花。浪花拍在河岸上,轻轻地,不带走一点沙土,很温柔。
他看见自己接到了越智的电话,随后到别人家下指导棋。他也同样看见进藤光正式成为职业棋士,和自己的父亲进行了一场奇妙的对局。对局后不久,藤原佐为就消失了。他消失的那天是五月五,鲤鱼旗高挂的日子。进藤光下棋时打着瞌睡,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时,只看见点点的荧光,和被风吹开的窗帘。
意识到再也找不到佐为之后,进藤光一边看着棋谱,眼泪就一边流了下来。他开始逃避,却始终无法抗拒围棋对他的吸引。
在伊角来拜访他的那一天,进藤光忽然就在棋局中明白了那个他一直没能明白的道理。
“原来想要见到你,就得一直一直下棋啊。”
进藤光说完这句话后,塔矢亮就醒了。
梦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它被编织得精彩万分,一醒来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你再怎么用心地记忆,睁开眼睛后的几秒,回忆总会消散。而有些时候,它平淡得如同白开水,却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一个又一个零碎的片段。
塔矢亮虽然醒了,可他的梦却没有消失。它以一种流动的方式存在于他的脑海。他起床,刷牙洗脸,吃一顿简单的早饭,然后进行一天的练习。偶尔下午他会去会所看一看,和市河小姐聊聊天,或者像往常一样,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打谱。
在这些日复一日的,最平常的过程中,那个梦的片段反反复复地浮现。塔矢亮走进会所,就如同打开了一个开关,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扑面而来。他这才想起,或许在另一个人的眼中——起码是那个人的眼中,这也是一个很熟悉的地方。等他走到市谷车站时,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朦胧的水汽晕染街景,同样在市谷车站的门口,十二岁的自己冒着雨跑出来,那样冲动,那样决绝,那样不顾一切。
只是这些记忆是从另一个人的视角出发的。塔矢亮想,这有点像某些文学作品或者电影对于镜头的运用。镜头从这边晃到那边,然而却只有一个人的内心独白。观众明白的,剧中人不一定明白。所有的误会,阴晴不定和酸涩的内心,或许只是因为缺少了一个上帝视角的话外音。
就像十二岁的塔矢亮不明白进藤光心中所想一样。进藤光也不理解塔矢亮的执着。
自从那一天以后,塔矢亮每次熄灯入睡时,都会抱着一点小小的期待。他是否能够梦见那个故事的后文?那个属于“进藤光”的故事,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能否看到喜闻乐见的结局?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一次也没有。
那个梦就像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来过。
好像经历了一场别人的人生,自己在其中承担着重要的配角角色。塔矢亮有时候会想,他到底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是渴望朋友吗?还是渴望对手?
他自认为已经对这些没有所谓了。偶尔他为自己开脱:下围棋靠的是实力,哪里需要什么朋友。没有同龄人做对手,不正是说明自己的棋力高超吗?
但他能为自己开脱,却难以正视自己的内心。比如他看见和谷同伊角热热闹闹地说话,而他从他们身边走过。两个世界是隔开的,他们在窗边,在亮处。塔矢亮当然也在亮处,只不过他们的光源是不一样的。照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是太阳的暖光,而照在塔矢亮身上的是白炽灯和镁光灯,某种情况下比太阳光要亮很多,却永远保留一份疏离和冰冷。
塔矢亮很聪明,他很快就明白这一种感情的名字叫羡慕。他从来都是一个高手,很有技巧地将这一份心情安放在深深的海底,放进箱子,上锁。一把金灿灿的锁,仿佛昭告世人里边装的是黄金。
他从来都是这样做的。
直到他在围棋期刊的“围棋职业考试”一栏的录取结果中,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塔矢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于是他打了电话,作为七段的高段棋士,在那一场与新人的对战中,毫不犹豫地报上了进藤光的名字。
他也终于在棋盘的对面见到了他。与梦中的少年相比,他面前的进藤光显得更加成熟。但也只是成熟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