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錯錯(補後段)
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 痛哭得聲嘶力竭。
她一直在哭,無所顧忌地像個孩子一樣。
癱坐在地磚上,荔枝白的妝緞裙散開, 上繡的忍冬花被濺上一滴又一滴的淚水。
淚從通紅的眼眶裏撲簌落下, 她擡手不斷抹去,卻如何都擦不幹淨。
哭得整個人都在發抖,抖地口中嗚咽也變得嘶啞。
衛陵慢慢地蹲下了身,單膝跪在她散落的裙擺,伸出手臂, 将她擁入了懷中。
她的力氣全耗在哭上,也一心一意地在哭。
并不能, 也分不出精力反抗他。
他扣住她的後腰。
她便不能動彈地,只有埋頭在他胸膛前抽噎。
溫熱的淚水浸透單衣, 滲進了他的心口。
衛陵的手掌落在她瘦弱的後背,無言地從上到下,一下接一下地安撫她。
在蓉娘和青墜聽到屋裏的動靜,猶豫走來, 停在內室的隔扇前時,他啞聲道:“你們先出去。”
密密麻麻的夜雨墜在屋檐的鴛鴦瓦上。
“滴答,滴答……”, 不停地在下雨。
她也哭了很久,久到困意上湧,靠着他睡了過去。不時從喉嚨裏,洩出哽咽。
衛陵扶住她的肩,動了動僵硬的膝蓋, 另一只手抄住她的腿彎,躬身站了起來。
他抱着她走向拔步床, 将她放在了床上。
給她脫掉繡鞋,除去外衫,又蓋上被褥。
而後坐在床畔,低頭看睡着的她。
她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鼻尖也紅了一片。
臉色卻極其的白,是一種慘然的景象。濃密的睫毛上,挂着未落的細小淚珠。
最初,他想的是,倘若她得知他也是重生回來的,定然不願意和他在一起,會立即回去津州。
可他沒有料到,會有另一種更為殘酷的現實在等待他。
腦中猶如有鐵釘在猛鑿進去,磨肉穿骨一般,疼痛難忍。
衛陵緩了好一會才站起身,出去喚青墜送來熱水。
這一晚,他為她擦淨臉上幹涸的淚痕後,沒有用飯,也沒有沐浴,便上床去摟抱着她。
似乎頭疼好了許多,他閉上雙眼。
宮中哭靈的這七日,他困乏得精疲力盡,累地倒頭就睡。
但他睡得并不安穩,渾渾噩噩地不知過去多久,忽然被懷中的滾燙驚醒。
帳中,她的臉潮紅地失常,口中呼出的熱氣吐在他的頸間。
那股熱久久不散地,愈積愈甚。
他的手微微發顫地擡起,去摸她的額頭。
一片燙熱的溫度。
“曦珠!曦珠!”
他驟然清醒,急切喚她的名。
*
半夜裏,黃孟正睡得熟,猛然被小厮拍門叫起,連衣裳都沒怎麽穿好,就提起藥箱,一路被拉着跑到破空苑。
折騰得人都快跑斷氣,原是三夫人又病了。
情形緊急,要他一個府醫快些診治。
進到內室,一番診斷開藥後,又見人如何都喚不醒,用上針灸,才令人睜開了眼。
至于剩下的事,不過吃藥修養,便用不上他了。
青墜提燈往膳房那邊,叫人開門煎藥去。
黃孟跟着退出內室,在外廳叮囑三爺。
臨近端午,潮悶雨繁,多有人病。此前三夫人那一次昏睡,着實傷了根底。今晚又是大動心緒,才會生病。
這兩年以來,旁觀鄭醜治病,黃孟委實學到不少,醫術更為精湛。
“你先退下吧。”
衛陵聞言閉了閉眼,揮手讓人送黃孟離開。
回到內室,他讓蓉娘也出去,來到床邊坐下,她已側過了身。
“身上還有哪裏不舒服?”
她沒有回答。
“要不要喝些水?”
他又溫聲問道。
她只字不言。
他伸手碰她的肩,再問:“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想吃什麽?”
今晚,她什麽都沒吃。
但對于他疲累語調中透出的殷殷關心,她即便再頭暈、再口渴、再饑餓,依舊無動于衷。
這種沉默,終究讓他忍受不了,掰過她的身體,想要清楚地看見她的臉。
但輕巧的一個力道後,看到的是一雙含恨眼眸。
晶瑩的淚從她的眼尾滑下,順着鬓發,落進胭紅枕面的纏枝紋裏。
目光一滞,連綿不絕的疼痛再次襲上心髒。
眼中泛起止不住的酸脹,他艱難張口。
“等我大哥回來了,我們就離開京城,回家去,再也不回來了。再等一等,好不好?”
他反複承諾,語氣幾近低入塵埃,但她始終沒有回應。甚至連之前的反駁和怒氣,也不再有。
有的只有源源不斷的淚,讓他無力再多加辯解。
她已經不相信他了。
即便他說的是真的,可又怎麽樣?
曦珠轉過身,不再看到他虛僞的面目。
她的不想,卻在煎煮好的藥湯被端來時,徹底落敗了。
背後是他故作柔和的腔調。
“乖些,起來将藥喝了,發熱才能退下去。”
她之前要與他和離,再生氣也不會枉顧自己的身體。
藥再苦,她全都喝盡;
一日三餐,也沒有缺少一頓。
但如今,他不斷地懇求勸說,沒有動搖一分她與他争執的決心。
直到藥的熱氣快要散盡,他低低地喚了她一聲:“曦珠,起來喝完藥再睡。”
她仍然置之不理。
頭疼一陣陣地發作,與身心累聚的疲乏交織,讓他終于喪失了僅有的匮乏耐心。
将瓷白的碗擱在一旁的凳上。
“嗵”地一聲,清脆磕碰梨花木。
他将執拗的她,從被子裏強硬地撈了起來。
提着她的腰,把她壓在雕花的床頭,一手拿過碗,一手掐住她的兩腮。
虎口抵住她的下巴,稍往上擡,迫她張開了嘴。
任由她的指甲深陷他的手腕,将兩個時辰前凝固的血痂扣破,再添新傷。
他也沒有管。
垂低眼睫,自顧自地往她嘴裏灌藥。
藥湯是溫熱的,不會燙到她。
喝了藥,再好好睡一覺,她就能病好了。
他不能再看到她生病,更何況是因他而起。
細弱的喉管被迫仰起,只能接受苦澀的藥湯。
她望着他一派冰冷平靜的面孔,苦得全身都在發抖。
如同無法反抗的前世命運。
終在最後一口藥流入嘴裏,他移開碗時,也松開了她的下巴。她“嘔”地一聲,将那口藥吐了出來。
全落他霜白的單衣,熏起淡薄的熱霧。
剎那之間,她手腳發顫地急縮到床角,緊緊地抱住頭,呓語般地吶吶:“不要,不要……”
衛陵怔望着她,許久都未動一下。
衣襟處的棕黑藥湯在蔓延,一直到他的心口。
他的心猶被丢進了那沸湯中熬煮。
他想起來了,她為何會有這個反應。
他趕緊去抱害怕的她,但才碰到她的頭,她立即抖得不成樣子。
可他仍固執地摟住她,讓她滾熱的臉貼着他。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對你的。”
“曦珠,對不起……”
他在忏悔,在後悔剛才的強硬。
分明早知她厭惡被迫。
分明早就知道了啊。
……
他愧疚地不停致歉,懷中人逐漸地放松了下來,靠在他的肩膀,燒熱得頭腦昏脹。
她喃喃道:“我不想在公府了。”
“求你了,我想出去。”
去哪裏呢,只要不在公府就好。
曾經那一年的中秋夜晚,她想出去,去的是那座名叫柅園的園子。
只要她還在他的身邊。
不願再聽她以卑微的語氣請求他。
于是,他沒有絲毫猶豫地,打斷了她的話。
“好,我們出去。”
在深更半夜、人皆入睡的時候,他叫小厮去準備馬車,喚青墜去收拾一切要用到的東西。
并找來衣裙為她換上,抱她走出了屋子。
*
雨何時停了,輿輪碾壓在地上,轱辘轱辘地響。
抵達柅園的時候,快至東方既白。
園子的仆婦丫鬟被拍門聲惹醒,不滿趕來開門,驚見門外的人,臉上立即堆上殷勤,也有疑問:怎麽三爺抱着夫人過來了。
便是不明,也手腳麻利地趕去擦洗鋪床。
不過片刻整理幹淨,人都退出門去。
就連跟随的蓉娘,再着急究竟今晚的事,也被仆婦拉往別的房歇息了。
阒靜的室內,衛陵看着床上阖眸睡去的人,卻沒有再睡。
君王更疊,新朝有一堆的事務。
不僅是軍督局內,亦有各處官職的調動任命,正是誰人不顯神通的時候。跟衛家有關的官員多要聯系,也有新帝交代的諸事要辦。
帝王喪儀之後,太子将要登基,需要衛家。
有很多髒手的事情,譬如清算六皇子的餘黨,得有人去做。
天邊露出魚肚白時,衛陵穿上官服,又走到床邊,看了一眼她。
俯身将她微擰的眉頭,輕柔地撫平。
走出柅園前,他對留守在這裏的幾個親衛吩咐:“看好夫人。”
又叫了一個小厮,讓其領一張三百兩的銀票,往城外走一趟:送給那戶曹姓的人家。
他答應過她。
揉了揉乏累的眉心,他翻身上馬,朝皇城趕去。
也在這一日,帝王龍袍和冠冕暫時未趕制出來,登基大典的日子,尚由禮部和司天監在合算。
新帝卻在早朝過後,讓他到禦書房一敘,問起了一樁事:關于流放到西南的衛度,可需特赦回京。
凡是新帝初年,皆有特赦。
遑論衛度出身衛家,是新帝的母族之人,曾為新帝伴讀。關系親厚如此,合該舍一些情分。
“鴻漸,你意下如何?”
缭繞白茫的香霧背後,坐着新一代的君主,面目慈善溫良。
禦案之上,已換一頂嶄新的雙龍耳三足鈞窯香爐。
新帝為東宮時,最喜好的就是鈞窯。
香爐雖換,但內裏的香仍是龍涎。
衛陵垂首,沉聲拒絕了。
“陛下,臣以為不妥。”
“衛度既觸動大燕律法,本是死罪,因先帝仁慈才判流刑。當時已得帝王赦恩,如今豈可又得特赦。”
新帝看着他的表弟。
亦是鎮國公衛曠的第三子、正三品的指揮佥事。
他憶起那年寒食的馬球賽上,這個表弟還幫他投進了最後一個球,以至六皇弟惱羞成怒地丢了球仗。
如今,六皇弟被封王就藩到景州,他卻登臨了帝位。
縱使沒有衛家,這個皇位,父皇本也要給他。
半晌,新帝笑了笑,轉話關切問道:“朕看你臉色不好,昨日回去沒好好歇息?”
這回,衛陵也跟着笑了下。
“留下陪朕用頓午膳吧。”
這頓午膳,談的左不過是峽州戰事,右不過是朝廷中,曾經站隊錯誤的官員該如何處置。
這一天下值有官員邀入酒局,衛陵推拒了。
回到柅園時,已是日暮落盡。
坐在外廳,靠着臨窗的椅背,聽青墜說起今日一整天,除去往湢室,她都卧在床上。
燒熱退了下去,飯和藥都吃了,是蓉娘勸的。
讓人退下後,衛陵好歹松口氣,仰頭在窗外透進的陰暗裏,緩了須臾疲累。
方才直立脊背站起,解衣往裏走去。
想要看一看她。
但似乎昨晚的短暫親昵,不過是他的幻覺。
燒退了,人變得清醒。
現下她躺在床上,顯然聽到他回來的動靜,早已背過了身,連一個眼神都不願給他,哪裏會願意和他說話。
在他的手碰到她的發絲時,她倏然掀起被子蓋住了頭。
僵持之中,他緩慢收回手,又走了出去。
柅園沒有專門的廚娘,晚膳是從附近的酒樓買來。
今晚她吃了一些,還剩下許多,未來得及收走。
衛陵獨自一人,無滋無味地吃過飯後,又去沐浴。
回到床邊,他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鞋,與她的擺在一起。
上了床,無論她如何掙紮,他都緊抱着她。
直至她不再動了,他才開口,溫和道:“今早出門前,我已讓人送三百兩銀子去曹伍家裏。”
他說給她聽,是想讓她相信自己是一個信守承諾、珍視性命的人。
“峽州那邊,想必過不了多久,戰事就能結束了。”
這是維系他們曾經一起祈盼的将來,必然經過的道路。
他只能和她一起等待。
在枯燥而焦急的等待裏,盼望戰争的結束。
但送別大哥離去前的不詳征兆愈甚,這些日,他的右側眼皮時不時地跳動。
至于其他,他什麽都沒說了。
她也什麽都不問。
“曦珠,我想睡一會,好不好?”
他抱着她,在輕聲征得她的同意。
還未等到她的點頭前,他卻已經睡着了。
他太困了,很快就響起略重的呼吸聲。
有些吵,讓曦珠無法入睡。
也興許是白日,睡得太多的緣故。
好像這一次争吵,于他看來,和之前的并無不同。
只不過更換了一個睡覺的地方。
他要繼續熬着她,熬得她又一次對他心軟。
黯淡的光線中,曦珠靜靜地看他安靜的面容。他額角處自作自受的傷,已然好全。
月落日升,他醒了過來,出門上朝去了。
蓉娘又來勸她。
翻來覆去地,都是一些說爛的陳詞,讓她與衛陵和好,快些回公府。畏懼搬出來住,屆時公爺和國公夫人發現,要如何回話。
便連青墜,想自己是一個奴婢,原沒資格勸說主子。可想着夫人和三爺的日子過得好,她才能跟着好過,也硬着頭皮,上前勸了兩句。
曦珠不想去深思那些話,卻又分明其間暗示的意思:她不知珍惜。
她們似乎忘記了當初她是如何嫁給衛陵,便是那時再不堪,現今全成了她不識好歹,亂發脾氣。
畢竟衛陵對她的溫柔體貼,人人目睹。
連最親近她的蓉娘,也是這般認為。
“他對你多好,到底是哪裏不如意呀?他整日在外忙,你瞧他累得人沒睡好,眼青成那樣,回來你還給他臉色瞧,再好的夫妻情分也給作沒了。”
難道不是他強求的嗎?
曦珠垂眸,心間苦澀。
可她知道自己要什麽,不需別人來替她選擇。
雖耳覺聒噪,但知她們是為了自己好。
她也就沒有說話,只以沉默相對。
而再次回來的他,實在為她連日的沉悶擔心,提議道:“這裏離街道很近,不若今日出去吃,我們去逛逛吧。”
他記得,她喜歡逛街。
他也許久未陪她逛過了。
但她仍沒聽到他的話似的,打開了新送來的食盒。
坐下桌邊,執筷吃了起來。
衛陵抿緊唇,拿起了另外一雙筷子。
夜裏夫妻同床,卻又離心。
他的提議,曦珠并不應允,但是自己出門了。
在第三日,她的身體好全時。
快至傍晚,她對蓉娘說:“我想去藏香居看看。”
青墜緊随身後,着急說道:“等三爺回來了,陪夫人去外頭逛。”
她沒有管,在要踏出院門時,卻被守在那裏的親衛攔住。
親衛畢恭畢敬地道:“夫人,三爺說近日外邊不太平,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是真的不太平。
還是他的一面之詞,打着為她好的旗號。
曦珠只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若是不放我出去,等他來了,我讓他撤你的職,你說他會不會聽我的?”
親衛哪敢賭啊,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出三爺對夫人的遵從。
“你不放心的話,跟着我一道就是了。”
可她又說了這樣一句,不願為難這些人。
而後看着親衛領頭點了幾個人,要跟着暗中出行,又讓一個人快些先走,奔去的方向是軍督局。
是去給他通風報信了。
曦珠并不在意,彎腰進到有些悶熱的車廂。
蓉娘青墜先後上去。
馬車緩緩行走起來,是更衣之後的親衛駕車。
她道:“去武南大街。”
後日就是端午,街上多在販賣雄黃酒、艾草菖蒲、粽子五黃……雖看上去人來人往,但因先帝近日前的駕崩,與去年相比,要蕭瑟不少。
便連天氣也陰沉,深淺不一的烏雲被風吹得慢動。
去年?不是的。
當時他在北疆打仗,同樣以為她好的名義,不允她出門。
那時的她,相信了他。
馬車停在曾經藏香居所在的地方。
現今的店鋪,已更換了兩年的牌匾,名叫“馮記生藥鋪”。
門口擺了一個攤子,上面鋪滿用藥草制成的香囊,色彩各異、花樣繁複,用以驅逐毒蟲毒蛇。另外一把把被紅繩系好的艾草。
幾個婦人正在翻揀挑選。
一個脖挂汗巾的壯漢從鋪子裏走出,手裏提着兩袋藥,又一個拄拐的老叟顫巍巍地拿着一張方子,進去抓藥。
曦珠看了好一會兒,終放下靛藍的簾子。
蓉娘疑惑怎麽來了這裏,藏香居失火之後不得不閉店,老爺留下的最後一份産業算是燒毀了。
但見姑娘低落的神情,她便在心裏嘆息一聲,沒有問出。
她隐約覺得姑娘和三爺吵架,其間有許多事瞞着她。
可有什麽,是連她這個從襁褓開始,陪着長大的乳娘都不能告訴的?
在這個世上,她一個可以傾訴的人都沒有。
便要尋酒消愁。
在去酒樓,步上二樓時,遇到了一個穿豆青水紋春衫、滿頭珠翠的貴婦人。
曦珠認了出來,是衛陵好友姚崇憲的夫人。之前的幾次宴會見過。
但這次,當人再跟她笑着招呼:“三夫人也來這處用飯嗎?只一個人嗎,不若一起?”
她并未應答一聲,便徑直從姚夫人的身邊走過。
蓉娘和青墜覺得尴尬,可不好代替應聲,只得跟着上樓。
暗中的親衛想的卻是:只要別欺負到夫人的頭上,他們不會出手,至于夫人欺負別人,也是三爺墊着。
周遭衆人觀望此景,有些暗下谑笑。
能在這京城數一數二的酒樓花銀子的人,不是當官的,也是家有財富的。
姚夫人難堪地臉面全掉地上,幾乎咬碎了牙,在心裏嘈罵:不過是個靠姿色嫁進公府的!
可光有姿色有什麽用,還不得靠丈夫,才能甩她的臉。
再想到自己那個不争氣的丈夫,分明與衛三爺一塊長大玩樂,如何天差地別。
一個在神樞營混着日子,整夜在外找女人;一個已頗受新帝重用,只有一個正妻。
現在,她又被柳曦珠給當衆撂面子。
姚夫人連和友人的邀約都不赴了,轉身就疾步下樓去。
她氣得很了,軟底的繡鞋竟将樓板踩得直響。
在拐角處,還撞上一夥正要上樓的官員。
不妨碰到一人的胳膊,也不理會,就帶着丫鬟走出酒樓。
“許大人可有礙?”
身旁的同僚見狀,忙偏頭問道。
那抹夜間時常想念的窈窕身影,已被夥計領進一處雅間。
丁香紫的綢衫、桂子綠的緞裙,裹着一具纖弱瑩白的身,似是易碎的琉璃。
上次見她,是在一月二十那日。
三月有餘,是那般地久,卻又是那般地短,大病了一場,看着瘦了很多。
她性情極好,是否久病抑郁,才會那般待人?
又或與撞了他的那個婦人,有什麽糾葛。
那婦人得罪了她什麽……
便在短短一瞬,許執的腦子裏閃過數個念想,心裏也不覺泛起疼惜。
待聽到同僚的問話,他回神過來,理了理蒹灰的袍袖,笑着搖頭道:“無礙。”
夥計接着帶幾個官員上樓,把人安排在隔壁的雅間。
點了菜,上了酒。
不消片刻,席上熱鬧起來。
先論起适才上樓時見到的場景。
誰舉杯,鼻孔嗤氣道:“現今陛下重用衛陵,峽州也需衛遠抗敵,衛家真可謂如日中天。”
誰又點點筷子,跟道:“聽說前兩日衛陵還為了衛度,去求得陛下特赦,陛下英明,未得答應。”
誰小聲附和道:“那位三夫人不過是仗着衛指揮佥事的勢,才會那般跋扈。”
六個人皆是刑部出身,五六品的官職。
或是郎中,或是給事中、主事。
誰人不想升官?可比不上公府出身的擡舉。
去了一趟北疆,回京來就升了三品的武官。
一二品的文官,可不能一蹴而就,得月月年年地,從小官苦熬。今後互相闊談起來,才算是有政績和資歷。
在官場熬嘛,首先要學會的,就是跟對人。
找對一個引路人,可比什麽都重要。
管他是岳丈,亦還是座師、友人,只要能讓自己在仕途上少些坎坷。
今日的酒局,便是為了這樁。
神瑞帝駕崩之後,太子依制登基。
首輔本就年老,趁機致仕歸鄉。位置空出來,該次輔孔光維任之,但內閣中有一位新帝老師,不論關系親近,光是品性與功績,更無可異議的地方。
待登基大典之後,旨意下發內閣,任命盧冰壺為首輔,屆時許執跟着水漲船高,怕比他們這些人,還要升官得快。
誰不知盧尚書眼光高着,少有看中的人。
遑論許執與其出自一個地方,是為同鄉。
從前仕途再是艱辛,此後否極泰來、順暢得很。
可不得趁此時熱鍋燒油,搞起關系?
此前諸人于公務上多有交集,一連推拒了兩回,第三次許執不能再推,只能抽空赴宴。
目落一牆之隔,她就在對面。
在來之前,已吃下藥丸,為防胃疾發作。
此時皺眉聞聽幾人之言,酒未入口,卻已扭緊得抽疼,頗厲打斷了他們的話:“私議婦人,實在不宜,勿提了。”
半開的疏窗,正對外邊街道。
一半混沌的濃雲障日,一半端午日的歡鬧。
悶熱的風從窗外流入,推杯換盞間,盡是酒水和菜肴混在一起的味道。
不過一段插曲罷了。
誰喝得多了,又言笑晏晏地湊上來,面帶紅暈說道:“微明,我妻家有一個外甥女,性子賢淑、樣貌端莊,家中教養極好。若是有意,改日帶你去見過。”
來京的這兩年多間,已有不少長官同僚向他表示,有聯姻的意思。
許執委婉推拒過數回。
這次,他的目光第幾回地落在那深褐色的木牆。
嘴裏的酒液辛辣,放置在膝上的手不禁攥緊了。
又要如常拒絕,卻忽然從隔壁傳來一聲碎裂的響動,“砰”地,有什麽砸在了地上。
他的心驟然緊縮,險些要站起身,但強忍着坐在凳子上。
杯盞中的酒水,灑了幾滴在桌。
一雙凝滞的眼透過那堵厚實的牆,似要看穿她所在的隔壁,發生了什麽。
衛陵得知親衛禀報,騎馬趕到聚福樓的雅間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一張圓桌上歪七倒八地,擺了四五個酒壇子,皆已喝盡。點的三道菜,倒是未動兩口。
她喝得醉了,腦袋枕在手臂,趴在桌子上。
嫣紅瑩亮的唇,微微張着喘息,呼出的盡是濃郁酒氣,衣裙也被漏出的酒濕透好些。
正偏頭半睜着淡琥珀的眼眸,睫毛輕顫,朦胧望着窗外的黃昏流雲。
下方的街道,不時有叫賣的喊聲:“嘞———新鮮的艾草嘞———艾草嘞,香得很嘞!”
衛陵一路從軍督局趕來,已滿是熱汗。
風徐徐地吹到身上,泛起涼意地看着哀傷的她。
耳畔是蓉娘和青墜無能勸阻的着急。
他緊握的拳頭松開,擡袖抹掉臉上的汗水,走了過去。
到快無意識的她身邊,将她的頭扶起,又彎腰将她的胳膊搭放在肩上,要背人起來回去。
他的意圖被醉了的她識破。
揮手打在他的背上,掙紮中掃落了桌沿的一個酒壇。
“咕嚕咕嚕”地兩下,壇子滾落下來,砸在木地板上,碎了一地。裏面尚未飲盡的酒水四散蔓延。
“別管我!”
衛陵的後背挨了她一巴掌,在煩躁的熱意中,心疼難受不已,神情沉冷下來。
眸中仿若失去了一切溫度,凝着她道:
“我是你丈夫,我不管你,誰管你!”
他義正言辭一般的厲聲,讓她頭暈地扶着桌子搖搖欲墜。
他趕緊去攙她,又背過身屈膝半蹲,握住她的兩條腿,這次力道用了三分,讓她無法再動一下。
穩當地站起來,背她走出了雅間。
穿過酒樓內四周各異的打量,他背她下了樓,出了門,一直到将她放在馬車車廂的軟墊上。
甫一挨着墊子,她整個人都歪靠在車壁。
他手臂攬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他身上。
怕她往下栽倒,或磕碰到腦袋。
這才朝前面的板子踢了一腳,沉聲道:“駕車,慢些。”
馬車往柅園緩慢行去,攜着潮濕雨氣的風從簾子的縫隙鑽入。鼻息之間,全是她身上的酒味。
半晌的沉默之後,他額角緊繃的青筋終究平複,溫聲道:“你才病好,不要喝酒。”
他以為她不會回話,仍會繼續以無言抗衡如今的局面。
但卻聽到了她含糊的醉音。
“我寧願死了幹淨,和我的爹娘真正團聚,也不要這個重生。”
他一瞬僵硬住身體,良久,慢慢低下了頭。
她枕在他的臂膀,閉着眼睛,面容極平靜。
他妄圖從她的臉上,尋到做戲的蛛絲馬跡。
但沒有。
沒有……
“曦珠,再等等,很快我們就能回去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張開幹澀的唇,從酸潮的喉嚨裏說出了這句話。
雨絲便是在這時候落下來的,淹熄他的承諾。
斜密如網,從遙遠無邊的天幕,飄淋刑部衙署的屋頂。檐下挂的燈籠上,有兩只雀兒啾啾地叫,在梳理濕掉的羽翅。
屋內悶得慌,熱得人不住冒汗,卻還得穿着一身嚴實官袍辦事。
新帝登基有大赦,不少人要借機撈獄中的犯人。
這些日以來,刑部可有得忙。從早到晚地,翻卷宗的手都快抽筋。
但見同僚好友,盡職盡責地挽着袍袖,在燈下翻看一起冤案。
是上個月發生的案子,一個官宦子弟因私人恩怨,謀殺一戶平民四口人。
原關進牢裏待審判罪,恰趕上好時候,家中走了門路送了銀子,要将人救出去。
郎中從案前起身,伸展懶腰活動筋骨,道:“你別管這事,怕會得罪人。這犯人的姻親,可是麗妃娘娘的親妹妹。”
如今麗妃正得盛寵,生育的三皇子最為新帝喜歡。
正是下值,他勸說兩句,聽人回道:“我再看看。”
便不再多勸,有為民的心總是好的,可嘆他自己不敢管,吹滅跟前的燈,走到了門前,打開見陰沉的雨天。
“外頭雨大,還是早些回家的好,明日再看不遲。”
“你先走吧,我等會回去。”
案前燈燭下的人,頭都不擡一下。
郎中看他認真,搖了搖頭,兀自關門離去。
夜雨聲重,燈微弱地亮着。
許執看那卷宗上的墨字久了,眼前發脹酸澀。将紙筆放下,撐肘在案上,指關捏揉眉心緩解疲勞。
松懈心緒間,茫茫然地又想起了那一日的酒局。
她是被衛陵接走的。
目光久久不動地落在面前的紗燈架,入夏的飛蟲尋光,不停撲在乳白的外層紗上。
那光暈黃地漸漸熄滅了。
燈油耗盡,再擡頭已是天亮。
下了一夜的雨停息,又一日地上職,忽有同僚從外邊匆匆進來,對着一屋在忙事的人喊道:“峽州出事了!”
許執剎那看了過去。
當地沿海于七日前發生海嘯,滔天巨浪沖上伏軍海寇的地點,将士卷進海裏的人數千百,大燕損失慘重。
便連領軍抗敵的鎮國公世子衛遠,亦在天降的亂象中撞上礁石。
雖幸運地存活,腿卻斷了。
如今內閣急議,兵部和軍督局的人也進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