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宋卿手術當天, 是個暴雨天。
    積壓在江城上空多日的陰霾被閃電撕裂,呼嘯的風裏徹底染上了冬的凜冽。
    豆大的雨珠砸在玻璃窗上碎裂成無數的小水粒,佩妮拉上窗簾後轉過身, 與身後的人對視上。
    已經換好了手術服的江宜站在她身後,表情平淡。
    深綠色的手術服襯得江宜更白, 即使是素顏,也仍舊美麗。
    “Dawn,你确定你還好嗎?”佩妮和江宜好友多年, 最清楚江宜的狀态。
    每次一到雨天,江宜的心情都會受到很大程度的影響。
    如果當天有排手術, 除了特別緊急的非江宜不可的情況, 佩妮都會主動去搶主刀位。
    其實下雨并不會影響到江宜的手術效果, 只是一場手術結束,江宜總是需要大量酒精才能入睡。
    在每一個雨天的深夜,江宜都會被剝奪掉睡眠的權利。
    佩妮心疼她,除了能幫忙減少一些手術外,其餘的什麽都做不了。
    因為雨天是江宜的心病,是佩妮和其她人并不了解的過去。
    “我沒事。”江宜看着遮住雨幕的窗簾, 平淡的收回了視線:“我現在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的,別擔心佩妮。”
    佩妮看不透江宜, 盡管好友多年,佩妮也無法自信的說出自己懂江宜這種話。
    對任何事情都游刃有餘的江宜,不論是多難做的手術, 不論是多難啃的實驗,江宜從來都不會表露出半分慌亂或者懼怕的神情。
    她始終都是淡漠的, 像長白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叫人不敢靠近。
    可是今天的病人, 到底是江宜的愛人。
    只有佩妮知道,這個看似對什麽都不在意的中國天才有多在乎自己的愛人。
    實驗室已經暫停了手頭上所有正在進行的研究,也停止了接診病人。
    全部人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宋卿的手術中。
    手術室外聚集着一群等待的人。
    雲九纾和宜程頌是一大早就跟着江宜來的,就連忙到腳不沾地的姚佳瑤都守在手術室外,等宋卿的平安。
    平靜地戴好口罩,認真做完術前消毒的江宜走進了手術室。
    麻醉狀态下的宋卿安靜地躺在手術臺上,纖長濃密的睫垂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已經站在了二助位置上的薛靜鳶看着江宜進來,眼神裏有片刻地緊張。
    醫者不自醫,是薛靜鳶這輩子都沒法突破的魔咒。
    時至今日,如果将手術臺上的人換成方晴好,薛靜鳶還是無法從容地舉起手術刀。
    可是江宜看上去卻并沒有絲毫慌亂,如從前的無數次手術一樣,沉着穩定。
    等佩妮換完無菌服後進來,所有人已經就位。
    手術室內只有儀器聲,記錄着宋卿的心跳。
    江宜深吸了一口氣後慢慢地呼出來,接過了器械護士遞來的手術刀。
    與佩妮交換了個眼神後,淡聲道: “手術開始。”
    修長的指節被包裹在膠皮手套下,緊致的橡膠包裹出節節分明的指關節,手術刀刃在燈下折射出冷光。
    對于宋卿的身體,江宜早已經無比熟悉,她的速度非常快,落刀到開胸一氣呵成,是完美到可以當模板的刀口。
    被破開的皮肉,漏出鮮活跳動的心髒,江宜閉了閉眼,開始進行着手術的流程。
    這場手術江宜已經做了無數場。
    身體早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翻飛的刀刃,井井有條的步驟。
    手術室內寂靜一片,儀器聲如常,記錄着手術的順利。
    薛靜鳶看着江宜,眼神裏有欽佩,更多是羨豔。
    穿着無菌服的女人專注着手裏的動作。
    頂燈落在她的肩膀和發頂,冰冷的手術刀在此刻活了過來,游刃有餘地穿梭在每一個關鍵位置。
    心髒手術是外科手術中最難做的,因為稍不注意就會出現并發症,随時都有可能心髒驟停。
    可是自從認識江宜到現在,薛靜鳶看過她無數場手術。
    每一場都如今天這般,站在手術臺上的江宜沉穩,她是天生為手術臺而生,那雙靈巧的手一次次探到閻羅殿,将病人從生死的游離線拽回來。
    如果早一點遇到江宜就好了。
    那麽自己瓶子裏的豆子,或許會少一些。
    “縫合。”江宜的聲音很淡,在安靜的手術室裏回蕩着。
    收回思緒的薛靜鳶迅速過去按照江宜的吩咐處理。
    這場手術進行的非常完美。
    當手術燈滅,等候區的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宋卿仍舊在昏迷狀态,壓在氧氣罩下的臉色蒼白。
    “卿卿,卿卿。”雲九纾跟上移動的手術床,看着虛弱的人有些鼻酸,忍不住掉下淚。
    素來精致漂亮的九老板今天未施粉黛,就連長卷發都只是随意挽起,穿着大許多的棉服。
    “卿卿肯定沒事的。”宜程頌半摟住雲九纾,安撫着:“我們要相信江宜。”
    推手術床出來的護士附和道:“家屬不用擔心,手術很成功,麻藥勁過了病人就會蘇醒。”
    姚佳瑤的一雙眼睛早已經哭到紅腫,她昨晚熬夜做完了方案,一想到今天宋卿的手術她就睡不着。
    天不亮就推了今天的安排,守到了江宜的實驗室外。
    “太好了。”剛剛止住的眼淚這會子又要掉下來了,姚佳瑤吸了吸鼻子道:“太好了,我們卿卿終于要好起來了。”
    站在她身側的莫淮水輕嘆了聲,安撫性地拍着她的背:“是吶,相信江宜,有江宜在,宋卿肯定會好起來的。”
    莫淮水是這群人裏到的最晚的一個,自從江宜離開了江城醫院,莫淮水的實習期也結束了。
    她還是沒有留在江城醫院,站手術臺對莫淮水來說仍舊是需要克服的心理壓力。
    在薛靜鳶的介紹下,莫淮水進入江大醫學院,從外聘教師開始做起。
    兜兜轉轉,還是實現了家裏對她的期望。
    她能知道宋卿做手術的事情,還是薛靜鳶發來的消息。
    莫淮水收到消息後直接請了假,絲毫沒有猶豫就過來了,這還是她第一次來江宜的實驗室。
    目送着手術床進病房,莫淮水并沒有跟姚佳瑤她們一起進去。
    一轉頭,和身後人打了個照面。
    “好久不見。”莫淮水沖江宜笑,眼神裏是藏不住的傾慕。
    高強度的手術讓江宜有些疲倦,她摘下口罩淡聲道:“确實有段時間沒見了。”
    離開江城醫院前,江宜有問過莫淮水要不要來她實驗室。
    除了缺少臨床經驗,莫淮水的學歷和知識儲備也是非常優秀的。
    可是莫淮水卻搖頭拒絕了,一想到自己的手關系到別人的生死,主宰着別人的命運,莫淮水還是無法突破心裏底線。
    而且,江宜身邊已經沒有位置留給她了。
    消完毒換掉手術服的江宜重新戴上了飾品,無名指上的婚戒熠熠生輝。
    莫淮水只覺得有些刺眼,眨了眨眼睛,壓下心裏的酸澀:“宋老師她的身體怎麽樣了?”
    “手術很成功。”江宜聲音淡淡的,但是語氣裏卻抑制不住欣喜:“後續恢複如常的話,半年後可以進行二次手術。”
    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髒病是治不好的病,但是可以通過手術去控制。
    按照現在江宜團隊的研究進度,半年後進行二次手術,一年後三次手術,宋卿可以恢複到和正常人一般生活,基本也不會有病發的可能。
    “真好。”莫淮水嘆了聲,語氣裏有些羨慕:“所以,江醫生追回宋老師了嗎?”
    她最後的聲音很輕,輕到江宜沒有聽清楚。
    江宜問了聲:“什麽?”
    原本等在外面的人現在都已經在病房裏了,薛靜鳶和佩妮在進行着手術後的記錄。
    手術室距離病房這一段短短的距離中,只有江宜和莫淮水兩個人。
    莫淮水卻搖了搖頭,由衷地說:“抱歉。”
    這聲抱歉積壓在莫淮水心裏太久了,直到講出來的這一刻才得以解脫。
    抱歉,其實第二次見面時,我已經認出宋卿就是那個病人了。
    抱歉,其實我可以在更早的時候就告訴你,你的愛人生病了。
    抱歉,即使出于私心隐瞞這一切,還是沒有得到你。
    莫淮水盯着腳尖,拼命壓制着眼裏的淚。
    本來今天不該來的,可是在接到宋卿要做手術的消息時,莫淮水還是毫不猶豫地推掉了課程。
    就連她自己都沒辦法解釋出這種心理,就像當初接受了婚禮邀請。
    一種病态又扭曲的自虐感,親眼看着自己喜歡的人和別人交換戒指,在江宜的人生裏,不論自己什麽時候出現,莫淮水這個人都只是莫淮水。
    一個萍水相逢,只能停留在網友身份的角色。
    看着莫淮水難受的樣子,江宜已經明白了。
    是啊,當初接手宋卿病例,甚至面診過的莫淮水,怎麽可能在見面時認不出來呢。
    可是江宜并不怪莫淮水,因為莫淮水沒有義務來告訴自己這一切。
    “謝謝。”江宜沖莫淮水鞠了個躬,也發自內心地說:“謝謝你把病歷傳給我。”
    不管怎麽說,還是那封病例給了江宜回到宋卿身邊的勇氣。
    雖然一路曲折坎坷,好在結果是美好的。
    沒想到江宜會和自己道謝,莫淮水的眼淚徹底壓制不住了,她有些失控地問:“如果我們早一點......”
    “沒有如果。”江宜沖她淡淡一笑,輕聲道:“只能是宋卿。”
    不論是什麽時候相遇,江宜的愛人有且僅有都只能是宋卿。
    “可是萬一她的病。”這個惡毒的假設,莫淮水其實有設想過無數次,在江宜和莫淮水介紹宋卿的身份時,在她們兩個的婚禮現場,甚至在宋卿的手術室外,莫淮水都假設過。
    “那我就去陪她。”
    江宜說得雲淡風輕,沒有一絲猶豫:“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聽着她這斬釘截鐵的話,莫淮水徹底愣住,她突然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江宜。
    眼前這個被所有人誇贊羨豔的醫學奇才,居然也能樣說出放棄自己生命的話。
    “但是你這個萬一不可能存在的。”江宜沖她笑,語氣嚣張:“我可是江宜,沒有我江宜救不活的人。”
    語氣裏的狂,眉眼間的傲。
    這才是莫淮水認識的江宜,她擦掉眼淚,嘆了聲道:“江宜,祝你和宋卿幸福。”
    “謝謝。”江宜看着莫淮水眼裏的渴望和淚水,沒有上前擁抱也沒有安慰。
    知道自己已經不該停留在這裏的莫淮水強行擠出笑意,還是不甘心道:“我也不後悔喜歡過你,只是後悔遇見的晚一點,你們最好是幸福一輩子,不然我會回頭的。”
    “我們會幸福一輩子的,不過。”江宜語氣稍頓,認真道:“不要回頭莫淮水,我不适合你,就像手術臺不适合你一樣。”
    “永遠不要因為着急而亂交答卷。”
    再一次聽到自己不适合手術臺,莫淮水固執道:“可是我想當醫生。”
    “當醫生不一定要站手術臺。”江宜說:“站講臺一樣可以救死扶傷。”
    攥緊的拳慢慢地松開,莫淮水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點了點頭不再接話。
    這些天所有人都在莫淮水耳邊說同樣的話,現在就連江宜也這樣說。
    抱着已知答案求解的莫淮水終于死心了,她和江宜說了再見以後就轉身走了出去。
    目送着莫淮水失落的背影,江宜最終沒有再出聲叫她。
    人與人的緣分本就淺薄,誰也不能保證這一次說了再見,下一次就真的還能再見。
    一直到莫淮水走出實驗室,江宜才收回了視線。
    “Dawn?”做完手術記錄出來的佩妮伸了個懶腰,看着江宜的背影有些好奇的問:“你還沒有去病房看你的妻子嗎?”
    聽見問詢聲的江宜回過頭,剛想答話,佩妮已經走到了窗邊。
    嘩啦一聲拉開了窗簾。
    江宜的視線微怔,透過玻璃才發現窗外的雨早已停了,下雨似乎也沒有那麽可怕。
    樹上的最後一絲綠意也已經落盡,江城全面進入了冬天。
    不久後的日子裏會迎來初雪,元旦,最後是新年。
    距離自己第一次看見病例,已經過去一年了啊,江宜有些許恍惚。
    “哇哦,彩虹。”佩妮驚訝地感嘆了一聲,轉頭對江宜笑:“遇到彩虹就說明有好運氣呢。”
    “你的妻子一定會很快康複的。”
    江宜看着她的笑,點點頭認真道:“我的妻子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