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浪抬脚走上前,背脊挺拔成一条直线,窄细的腰身收进绣着浪花的腰带中,衣袍随风飘扬。
天上乌云慢慢散去,阳光泄了出来,堪堪窥见化龙渊真貌。
那是头盘踞在池子里的金色蛟龙,身上的鳞片黯淡无光,一双龙目似蒙了尘,与他们想象中不一样,它并不凶戾,反而很虚弱。
这么一头虚弱的蛟龙是怎么杀掉沈初雪的?
蛟龙慢慢地变成人身,那是个留着金色长发的美男子,他虚弱地趴在台阶上,毫无血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他愧疚地垂下那双丹凤眼,轻声道,“抱歉,我只是多想看看我的孩子。”
苗越越看着那个由蛟龙变成的男子,心不由狠狠地一跳,因为男子竟然与悯慧生得极像。
苗越越朝悯慧望去,悯慧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微微蹙起了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化龙池中的男子。
男子艰难地抬起头,金色的长睫散落在眼前,他一副虚弱到几乎要消失的模样,但还是努力扯起嘴角朝悯慧温柔地笑了笑,“你叫悯慧?”
或许是想了什么,男子双眼竟是红了,晶莹的眼泪溢出眼眶,他哽咽着道,“你长大了。”
悯慧神色一如既往冷漠,他伸手落于胸前,微微颔首,“这位施主,您认识贫僧?”
男子莞尔一笑,“当然认识。”
他神色温柔,轻声道,“我蛟龙一族,雄蛟龙也能生子,与凡人不一样,蛟龙怀胎要数年,而你,是我怀胎十年亲自生下的孩子。”
此话一出,苗越越与悯慧都不由怔住。
江浪似乎早已知道,所以显得并不怎么惊讶。
男子伸出衣袍下那只清瘦到宛如枯枝的手,朝着悯慧招了招,轻声道,“悯慧,过来,离近些,爹爹有很多话想与你说。”悯慧没动。
苗越越牵起了悯慧的手,悯慧似乎才反应过来,抬脚缓缓朝着男子走了过去。
等他们来到面前,男子目光温柔而含笑地打量着他们,轻轻拍了拍身旁,“坐下,别累着。”
悯慧与苗越越坐下了,男子方才目光温柔地道,“现在我就与你们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
“我名唤浮光,是蛟龙族的。”
“悯慧,你是我与青木道长的孩子。”
听到青木二字,悯慧与苗越越都怔住了。
青木道长不就是哀牢山的上一任掌门吗?
苗越越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了。
谁知道啊,那个古板的青木道长竟然和面前的这个蛟龙生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还是悯慧!
浮光继续道,“当年我贪玩离开族中,我与青木相恋,他为我放弃了哀牢山,后来,我怀上了你,青木却要回哀牢山去,可青木不愿放我离开,于是,他将我囚禁在哀牢山下。”
“我生下孩子以后,他将你送走,他抹掉了我的所有记忆,直至五十年前,青木临终前来寻我,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告诉了我真相。”
“得知你仍然在世,我再痛苦也难以逃离哀牢山,当年,青木趁我临产之时拔去我身上最坚硬的一片金鳞,长埋于哀牢山下,长久以往,金鳞与哀牢山山体融为一体,只要我一离开,金鳞便会枯萎,哀牢山失去金鳞的支撑就会坍塌,哀牢山下的万千无辜百姓也会随之遭殃。”
“青木赌我不会罔顾山下百姓性命贸然离开哀牢山。”
“可蛟龙也有寿命年限,未能化龙的蛟龙不过堪堪能活四百年,如今,我已四百岁,大限已至,只是临死前未能见我儿一面,我很是不甘。”
“是沈道君以性命满了我最后遗愿。”
“那一日,沈道君来到我面前,告诉我,他愿意帮我逃出哀牢山。”
“最终,我用他的一颗道心换回了我的金鳞。”
“他代替我永远留在了哀牢山下。”
说到这里,浮光已经愧疚到泪流满面,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出,几乎磨红了那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他声声发颤,低下头去哽咽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太想见我的孩子了……”
“仙君,我自知罪孽深重,但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只要再和我的孩子多待一会,之后我任仙君处置。”
浮光哀声恳求着。
江浪平静地听完,“你大限将至,用不着本君动手。”
说完,他转身离去。
浮光很是感激,苗越越也不打扰这父子二人团聚,起身和江浪走了。
悯慧盘腿坐下来与这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聊了许久。
很奇怪,他们明明第一次见面,却跟相识许久一样,聊得很是开心。
浮光问悯慧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喜欢的人。
悯慧也一五一十地回答。
他说,他过得很愉快,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人。
浮光听着一直在笑,最后他看着悯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全部的力气抬起头轻轻地摸了摸悯慧的脑袋,目光温柔。光秃秃的。
他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脑袋也是光溜溜的,跟现在一样。
在最后的最后,悯慧为这个生育他的人亲自诵了超度经文。
等他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一抹金光慢慢地变小,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化龙渊,是蛟龙坐化为龙的地方,也是蛟龙的坟地。
它们会消散在天地间,随风飘向山川大地,走遍世间四季。
悯慧站起身,苗越越担心地朝他跑了过去,可悯慧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脸上依旧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悯慧牵起苗越越的手,然后朝一旁的江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