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元宵之後, 軍中訓練加緊,事務也開始繁忙。
    李禪秀作為監軍,同樣參與到這些事中。
    李玹原打算讓他在這邊待一段時間就回去, 但察覺他不舍得回, 有些無奈,卻也沒召他回去。
    又過兩月,并州軍的水師操練愈發成熟。
    李禪秀對此并不意外,裴椹的祖父發跡于江南, 當年在吳郡郡守手底下當一名小将時, 負責的就是水師。只是後來李懋手底下無将可用, 才把他調到北方。
    裴椹雖然大部分時間是在并州長大,但因為祖籍在金陵, 年少時也常到江南。加之他祖父老燕王善領水師,也不可能不把經驗、戰法教給他。
    所以他對統領水師,并非一無所知。
    夢中裴椹初守長江時, 确實因并州軍不善水戰,失誤過多次。好在胡人也不擅長, 給了他緩沖時間。沒過多久, 他訓練出的水師,戰力就已經不遜于李桢手下的精銳。
    現在沒有北邊胡人緊逼,裴椹有充足的時間訓練, 加上李禪秀特意從閻嘯鳴那給他調了一批水師将領來, 之前楊元羿也已經訓練了大半年, 現在初有成效,并不意外。
    二月底, 為并州軍監造的戰船也新成一批,為了檢查、勘驗這些戰船是否合格, 李玹将李舸這個熟知晉王船的人也派來了,同行的還有不少工匠、師傅,董遠自然也跟來。
    裴椹之前聽李禪秀說,覺得董遠有些地方像失憶時的自己,見到這小子時,特意不動聲色打量一眼。
    恕他眼拙,實在沒看出哪裏像,就是一傻裏傻氣的小子。他就是失憶時,也比這小子聰明。
    莫非殿下以為他失憶時,是真的傻?
    但想到失憶時的自己是為了能和李禪秀在一起,故意裝傻,裴椹又決定還是不點破這件事比較好。
    .
    另一邊,之前在長江邊金陵軍翻船事故中,被傳已經下落不明的李桢近日也有了消息。
    原來當時翻船後,李桢并沒有身亡,而是落水被下游漁民所救。
    但這種話,李禪秀他們幾乎沒什麽人信。能在大冬天的風雨夜落江,飄到下游被漁民救起,還一點事都沒有,只怕李桢不是人,是神仙。
    “依我猜,他當時根本就沒落水。”楊元羿肯定道。
    李禪秀和裴椹也點頭同意。
    李桢和他父親到金陵後,一起跟去的北方朝臣和當地的南方豪族一直不和,多次博弈。
    之前幾次博弈,都是南方的豪族世家占優勢。而這次翻船事故,船上剛巧有幾名朝中南方派系的大臣和一些當地世家豪族的精英子弟。
    “不可能這麽巧,很可能是李桢以自己做餌,誘殺了這些人。這樣一來,朝中阻礙他施政的南方派系實力大減,他就可以團結身邊的北方勢力,對剩下的南方豪強重新洗牌,拉攏一波再打一波。”李禪秀分析。
    畢竟李桢的祖父——老皇帝李懋當初剛登基時,就是這麽做的,也算是他們這一支的傳承了。
    尤其李桢自己都在船上,他也落水了,只是僥幸才活命,你們南方派系還能說什麽?哪怕心裏懷疑,面上也不能說出來。
    裴椹聽完,也點頭同意。
    金陵的梁帝自登基後,便大病小病不斷,一直不怎麽能處理朝政,全靠太子李桢主持朝政。
    這段時間,因為李桢“失蹤”,無論洛陽還是裴椹自己軍中,都有不少人認為應該趁機攻打金陵。
    但在裴椹軍中,這樣的聲音都被壓了下去。
    至于洛陽,李玹既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發信來詢問是否該攻打,在裴椹上奏說“不該”時,便不再做聲,等到得知李桢安然無事,又下诏來将裴椹輕斥一通,說他誤了軍機。
    李禪秀自然知道這又是父親和裴椹演給金陵的探子看的,但李桢确實相信了。
    他現在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裴椹和李玹确實不合,而且裴椹已經傾向金陵。否則他“失蹤”的這兩個月,就是裴椹出兵的好時機,然而對方沒這麽做。
    想必是自己那日在淮水與裴椹見面,提及自己曾冒着危險到北地把對方從死人堆裏挖出來這件事,到底還是觸動了裴椹。
    他就知道,裴椹這個人重情義。
    李桢心中思量,眼下若與裴椹硬打,他們兩敗俱傷,反倒讓還在荊州的薄胤撿桃子。
    但李玹已經統一北方,越來越勢大,又不能什麽都不做,任其壯大。
    所以打還是得打,但時機要選好。
    李桢又召集心腹,仔細商議後,決定還是賭一把,再次去見裴椹,看能不能招降他。
    “上次孤在淮水親自見他,提及當年對他的救命恩情,他面有愧色,默然不語,想必是已有些動搖。孤再親去一趟,極力勸說,事必能成。”
    幾名心腹皆拱手說“大善”,喬琨更是稱贊他不顧及個人安危,以太子之尊涉險,乃大義之舉,有勇有謀。若真能招降裴椹,李玹将斷去一臂。
    也因如此,在荊州薄胤幾次寫信催李桢攻打裴椹時,李桢都找借口敷衍了過去。
    他要先把精力放在平衡朝堂和南北方士族勢力上,等解決了內患,再北上拉攏裴椹。
    然而這一拖,就為裴椹他們訓練水師拖出了時間,這也是裴椹和李玹打配合的目的之一。
    直到裴椹的水師已經在新戰船上訓練,兩邊局勢又緊張起來。
    李桢遠遠看到裴椹軍中那些高大戰船和威武水師,心中忽然開始沒底。他忽然又懷疑先前的判斷,不确定是否真能勸降裴椹。若不能,這一趟豈不如入虎口,自尋死路?
    如此一想,他又有些退縮。
    偏偏喬琨等心腹不知,一再催問他何時動身北上。
    李桢自不好說自己是膽怯了,于是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說還要仔細想想,覺得此事還得慎重,要不先派其他人去北邊探探口風?。
    喬琨等心腹面面相觑,他們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李桢這是怕了?于是又一番苦勸。
    然而李桢依舊遲疑不定,拖延不允。
    直到三月,喬琨等心腹見實在說不動他,只能無奈改主意,道:“殿下,北伐拖不得,既然不招攬裴椹,那我們就該迅速攻打。”
    李桢松一口氣,忙同意道:“好,就依喬公說的辦。”
    然而這個決定做下時,已經太晚了。
    他們誰都沒料到,薄胤因李桢遲遲不攻打裴椹,只顧跟朝中的南北方士族争權,忽然率軍沿長江而下,直抵金陵。
    變故發生時,李桢還在宮中與剛娶的側妃一起用飯,驚得筷子當場掉落。
    薄胤打着“清君側”的名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金陵,又迅速奪下皇宮。
    梁帝在病中得知消息,竟驚懼而亡。
    随後薄胤斬殺喬琨等李桢的心腹,血洗皇宮,立李桢為傀儡新帝,親自坐鎮金陵,命大軍克日出發,向北攻打。
    裴椹也沒料到金陵會突然發生如此變故,不過能為李玹的南征計劃拖出這麽多時間,已經夠了。
    但李禪秀得知梁帝驚懼病死,李桢被立為新帝時,臉色卻微不可察白了一瞬。
    不是梁帝不能死,也不是李桢不能被立為新帝。而是偏偏和夢中一樣,梁帝也是驚懼而亡,李桢也是被薄胤“擁立”。
    自然,不一樣的地方其實更多,起碼胡人沒占領中原,中原現在是李玹統治,而裴椹也是他們這邊的。
    這麽一想,他微緊的心又稍稍緩和。
    軍帳內,裴椹與衆将商議完對策,令衆人散去後,終于轉頭看向一直沒說話的李禪秀,聲音瞬間柔緩,問:“怎麽了?”
    李禪秀擡頭看向他,神情猶豫。
    其實這段時間,他幾次想,要不上書李玹,請對方調裴椹去打荊襄算了。
    可臨戰換将,乃兵事大忌,怎麽想都不妥,最後他自己就先在心中否定了。
    只是因心中擔憂,他面色仍有些許蒼白。
    旁邊,裴椹見他這般神情,很快明白,問:“還在擔心那個夢?”
    李禪秀遲疑一下,點了點頭,又道:“你萬事一定要小心。”
    “嗯。”裴椹無奈點頭,又溫聲安撫他幾句,最後說,“別想太多,只是一個夢罷了,況且……”
    想了想,他忽然從心口位置的衣服裏拿出一個熟悉的灰布荷包,道:“況且我有殿下給的護身符在,不會出事。”
    李禪秀看見一愣,繼而驚訝,下意識問:“是佛珠?你之前不是不見了?”
    裴椹輕咳:“那是因為殿下當時實在無情,要跟我把一切都劃清,還要我還回佛珠。我不想還,想留個念想,所以撒了個謊。”
    他說的是在畫舫見面那次。
    李禪秀一陣無言,不過想到這佛珠在夢中保佑過自己,之前在西北,也“救”過裴椹,到底還是沒要回來,反倒叮囑裴椹一定要帶好。
    四月底,随着薄胤令下,金陵大軍終于浩浩蕩蕩,向北而來。
    李玹立刻命裴椹、李禪秀等率兵,分三路迎敵。同時閻嘯鳴在漢水一帶攻打荊襄。
    這場戰從年中打到了年底,薄胤的長子薄軒親自鎮守襄陽、江陵,閻嘯鳴久攻不下。
    而裴椹、李禪秀在幾經争奪後,終于在年底徹底拿下淮水一帶的多個要塞、城池。
    年後,李玹調陸骘支援閻嘯鳴,同時命裴椹、李禪秀繼續南攻。
    次年十月,金陵軍徹底潰逃回長江南岸。
    就在李禪秀結束戰事,打算率軍先去與裴椹彙合,商議如何渡江攻打金陵時,卻忽然聽士兵來報:裴将軍昨日在追擊敵軍時,不慎中箭落江……
    如同耳邊忽然擂響鑼鼓,嗡地一下,李禪秀腦中瞬間空白,全身失力,幾乎聽不清士兵後面說了什麽。
    回過神時,他忽然在衆人疾呼聲中,拼命策馬,直奔向裴椹大軍所在方向。
    耳邊風聲呼嘯,眼尾似乎有水痕劃過,可他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也感受不到。唯一還能察覺的,只有劇烈心跳,和心髒被一只巨手攥緊般的痛苦和窒息感。
    快要喘不上氣,像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潮水,被頃刻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