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栎在黑暗中睁着眼。借着渐渐在空中浮现的颗粒状的月光,他数着帐顶上的窟窿。又过了一会,他从一张不认识的床上爬起来,握住旁边不认识的刀。他走出这间不认识的屋子,梦游似的穿过寺院。蝉声已然消隐,秋虫又没有及时进驻,仿佛一些只有画面而无声音的片段,十分合乎梦境的标准。但是身后传来啪嗒一声闷响:地上摔碎了一个未长成的石榴。
他走上偏殿的台阶。匾额已经摘去,留下一块浅色的门楣。门前歪着一个和尚,看似在熟睡。窗纸上映出圆缺的轮廓。他也垂头盘坐,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指缝里滴下一颗玛瑙似的新血。檀栎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认床。老毛病了。”
“可惜你犯病犯得不是时候。”玉辟寒说。他一只手提着璁珑剑,另一只手里握住水晶小瓶。他此刻不陪檀栎演戏,不是因为没心情,是没时间。三更将过。整座寺院越来越接近于苏醒的时刻。或许睡不着的本来就不止他们两个。他们一举一动早被掌握,被窥视。然而窥视者也觉得无所谓,只是袖手旁观,不过消磨时光,等蚊蚋撞到玻璃壁。
“告诉我缘故。”
“缘故?因为我想要舍利。”玉辟寒说,举起那只小瓶。“想要它助我提升修为,突破境界。成绝代之剑,居万人之上。一百年,三百年,一千年后还被人记住,跟石中火一样,跟凌风举一样,跟你不屑一顾的所有懵懂盲信、利欲熏心之人都一样。这答案你满意与否。”
“这不可……”檀栎脱口而出,突然又自己打断。“是你将舍利的消息透露给了刘文狗。”
“是我。”玉辟寒说。“他没认出我的声音。”
“那他现在?”
“说不定他将来会突然想起我的声音。”
“这不可能。”檀栎又说了一遍,语气似哭似笑。“如果你真的想要……你不是真的想要。不是真的一直想要。不然你压根不用拖到今日。你有那么多机会!”
玉辟寒道:“后悔了吗?”
檀栎愕然看着他,没有回答。
“后悔也无妨。”玉辟寒耐心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你强烈的想让我了解你一切,却不知道我是谁。这错不在你,哪怕你知道我做过的所有事,说过的所有话,交过的所有朋友,自以为对我了如指掌,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人是什么不取决于他已做过的事,取决于他将要做的事。”
檀栎牙齿在打颤;他不明白是出于愤怒或者愧疚。“你也不见得就知道自己是谁。”
“至少比你知道。”玉辟寒说。“众生皆有佛性,狗子也有;可我若天生是狗子,如何成佛呢?”
他手腕突然一抖。檀栎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拔刀。这是明确的一剑,目的和手段无差别,没有预警,没有铺垫,没有试探。就连土匪也很少考虑一上来就使这种为杀人而杀人的剑法,而檀栎本能地拔刀之后才意识到他挡住了怎样的一剑。覆水不能收。玉辟寒立在原地,淡淡的笑了笑,示意檀栎无需再辩解。
“我说过我是真的想杀你的。”他说。“你不用考虑怎么处置我。你只要知道你不想死。”
但檀栎已出了刀,不再需要借口了。他并不真的感到为难;玉辟寒作为一个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整体他才能去把握,想去靠近,而不是这样血淋淋的陷入对方千篇一律的腑脏。可悲的是这样他都觉得美。他第一次看见这剑,背后是汤汤洛水,第一次想把什么东西据为己有。一个想要攫夺什么的人不配再说到死。死是对他全力以赴的奖赏。他毕竟太懦弱,太愚钝,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是在逃跑和等待。这结局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它终于以一种亲吻般的寒意触碰到皮肉时,他扔下刀,朝一剑之隔的玉辟寒做了一个张开双臂的姿势。
“我没后悔。”他说。“不是嘴硬。可笑我现在还想要你,哪怕我什么也不曾帮你分担。我一直做得不够。也可能做得太够。不管怎么说,这种死法我很满意,纵使这辈子一事无成,还能做你辉煌半生一个恶心的注脚。”
玉辟寒用一种奇怪的、焦渴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呼吸也很急促;但那急促并非来自激烈的打斗和胜利的兴奋,仿佛体内有什么正在烧灼。他嘴唇发白,眼睛也开始干涸。
“晚了。”他说,“舍利我已经服下。不然怎么赢得了你?”
“吐出来。”檀栎说。他跑过去猛拍玉辟寒的背。玉辟寒开始咳嗽,在檀栎怀中颤抖。体内的异物在反抗,尖锐的力量四处迸散,在粘稠溃烂的血肉里冲杀,不顾一切的想撕裂,想逃逸,他握不住剑。水晶瓶子从他手里落下来,被檀栎接住。他看到里面斑斓的骨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