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风,是你。”东阳又惊又喜地说。但风入松没有正眼看他,只盯着他腰间那个竹筒。东阳低头一看,一种人赃俱获的冤枉和倒霉之情便将他淹没。无论这话听起来多么像拙劣的狡辩,他还是脱口而出:“我真的多半年没喝过酒了,这是头一回……”
风入松打断他。“我说什么了吗?”他表情是一贯的冷淡,丝毫没有失望的迹象。“我替奚青尘来拿他定做的那口剑。”
这时候再提及奚青尘许下的报酬就过于不智,东阳战战兢兢地将之捧出。剑鞘是榉木斫制,通身漆黑,极其朴素而轻盈,缠着一对莲花纹路的铜护环,他有闲心时,就会一丝不苟地做这些小玩意。风入松并不接,半晌说了句:“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剑客。”
东阳苦笑道:“我不是剑客,只是一个潦倒的铁匠。”
风入松不置可否。“来都来了,不请我喝一杯?”
他倒不客气,伸手就去夺那只竹筒。东阳抓住他手腕,风入松用力一挣,没有挣开,怒目而视:“放手。”
东阳不但不放,反而握紧了些,觉得风入松在他手中像一尾翻滚的河鱼,炸开的背鳍几乎要划伤他掌心。“这酒配不上你。”
风入松冷笑道:“是它配不上我,还是我配不上它?”
“我最开始喝酒,”东阳粗糙的指腹恋恋不舍地摩挲过他鲜活的脉搏。“我最开始喝酒,是因为它可以让我忘掉很多事情。可以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不至于有很多痛苦。但后来,喝不到酒我就会痛苦。人为了不痛苦,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
风入松平静下来,仍旧瞪着他。“你已经多半年没有碰酒了。这不是做得到吗?”
“那是因为奚青尘拜托我铸剑。”东阳说。“好久没有人请我铸剑了。我给人铸剑,剑在他们手里,或杀人,或救人。我不杀人也不救人,我是在帮他完成一个心愿。他需要我,我理当全力以赴。但是剑已经铸成了。”
风入松道:“如果需要你的人不止他一个呢?”
东阳吃了一惊,风入松抽回了手。
“奚青尘答应你的十二坛兰陵酒寄存在城东的酒坊里。还有另外十二坛蓝桥风月,是我送你的。”他说,带着淡淡的讥刺之意。“喝吧,尽情喝,反正他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找你铸剑了——我忘了你们这些英雄好汉都是视死如归的。”
“不,我就很怕死,我一直都很怕死。”东阳老老实实地说。“所以小风,我有件事情拜托你:我死之后,为我收埋吧。”
章七长逐
奚青尘收拾好床铺,确定屋里所有物件都在该摆放的位置,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仪表,觉得自己容光焕发,就将长剑系在腰间,走出屋来。迎面正好撞上寄白石,劈头就气势汹汹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自己有脚。”奚青尘抑扬顿挫地说。“想去哪里,无需受谁的指使。”
“我又没有指使。”寄白石涨红了脸说。“我只是问问。”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让奚青尘乐不可支,笑够了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是你今天早上给我的。”他说。“我不信你在交给我之前,没有看过其中的内容。”
寄白石道:“所以你要赴暗陀罗之约?”
奚青尘:“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不找我,我还要找他呢。不然我千辛万苦铸这口剑,不是白费了吗?”
寄白石决定据理力争。“南亭大师说,你的伤并没有痊愈。”
“那是因为他这个人一向谨小慎微。”奚青尘耐心地声明。“我有分寸。”
寄白石挑起眉毛:“什么分寸?是经脉全废的分寸,还是走火入魔的分寸?”
奚青尘惊讶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叹。
“不错嘛白石。”他说。“你现在很会说话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确实有分寸。我跟我自己周旋了这么久,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他的话语非常动听,寄白石却只感到一阵鸡同鸭讲的无力。“你为什么这么执着?”
奚青尘微笑道:“我执着的东西本来也不多。”
寄白石咬了咬牙。“但如果你死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奚青尘道:“我这样活着,难道就有很大的意义吗?”
寄白石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奚青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寄白石眼前一黑;既然是他率先把这场平常的争执拔高到生与死的关头,却讨论起这样近乎荒谬的事,连他自己也觉得忍无可忍。按理说这跟生死比也毫不逊色,是他当下拿得出的唯一的筹码,唯一可能抗衡的条件,但出口的瞬间寄白石只能再次感到那种可笑而可怜的无力,这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走投无路之际,对一只庞大的披毛戴角的禽兽,举起一朵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