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午時,刑部。
往常就死氣沉沉的地方今日愈發鴉雀無聲。
刑部的門口站滿了帶着刀的獄卒,刑部尚書傅彥磊站在大門前,面無表情的臉上隐隐抽搐。
日頭漸盛。
不多時,不遠處的官道之上傳來了腳步聲。
身着官袍的年輕男子被一群人簇擁着走來,從身旁為首帶刀者的衣着就可以看出,這是最近陛下面前的紅人,錦衣衛指揮使韓立羽。
盡管從季聿入京開始,這一切就顯而易見是李昭漪早已做好的準備。
但是思及此,傅彥磊還是由衷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可思議。
他不知道雲殷究竟有什麽把柄落在了李昭漪手裏,以至于在面對這樣的當庭職責,雲殷居然願意認下,自請入獄。事實上,他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但雲殷的臉上卻很輕松。
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在到了門口之後和一旁的韓立羽道謝,後者愣了一下,随即臉上出現了一絲不自在。
等韓立羽走了,就到了收押的這一步。
雲殷将會在這裏呆上一段時間,至于究竟是多久,那還得視查案的情況而定。
這案子怎麽查……
可真是件棘手的事。
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傅彥磊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不管怎麽說,雲殷今日是非得吃一吃牢獄之苦了,傅彥磊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他不再猶豫,道:“王爺,裏面請吧。”
雲殷“嗯”了一聲。
他朝裏走了幾步,腳步突然停了一下。
這一停,周圍的所有人幾乎是立刻提起了戒備。
傅彥磊身旁的帶刀侍衛幾乎是立刻就按緊了腰上的佩劍,傅彥磊剛剛還覺得錦衣衛的存在讓他有些不自在,這會兒卻恨不得對方轉身回來。
而在所有人警惕的注視中,雲殷卻只是回身看了一眼,然後笑了。
他說:“今日的天氣可真好啊。”
随後,他不再猶豫,收回目光,踏入了面前暗無天日的囚室。
而這所有的對話,也由預先留在此的暗衛,飛快地回去,報給了澄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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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殿內,正和顏珩舟一起用午膳的李昭漪坐在桌前,安靜地聽着暗衛的彙報。末了,他說了句“知道了”,便低下頭,繼續夾了一塊糖醋排骨。
好像沒有聽見暗衛特地強調的那句“王爺看着的,是澄明殿的方向”。
暗衛癱着臉下去了,背影都看得出有些沮喪。
顏珩舟看在眼裏,突然笑了一笑:“小琅,我發現我可能看走眼了。”
李昭漪把排骨咽下去:“嗯?”
顏珩舟支着下巴:“我曾經以為,我們的小琅就是一只人軟、心也軟的小貍奴,被欺負了也只知道喵喵叫,都不會反抗的。現在看來……也并不是。”
李昭漪的确溫軟無害。
但那只是他卸下防備、針對親近的人的時候,例如從前的雲殷,再例如陸重、顏珩舟,甚至他身邊伺候的春糯、德全之流。
善良、善于隐忍是他對這個世界的寬容,但這并不代表他的骨子裏就是好欺負的。
李昭漪的骨子裏,其實是冷的。
骨子裏冷清冷性、毫不在乎這個世界的人,當初會對雲殷那樣予取予求,是因為真的很喜歡、很依賴那個時候的雲殷。
如果雲殷也能善待他,顏珩舟不敢想,那個時候的李昭漪會被養得有多甜。
當然,現在這樣也不錯。
他心裏唏噓,嘴上卻不表現出來,只是道:“沒事。”
“下午幹什麽?出去逛不?”
興致勃勃的,絲毫沒有好兄弟剛剛進去的不滿和悲憤,看着十分沒心沒肺。
李昭漪卻道:“哥哥自己去吧。”
“下午要見傅彥磊。”他道,“藺太傅也要進宮。”
雲殷剛進刑部,傅彥磊絕對會來請示他如何審案。至于藺平,自李昭漪回京,藺平的原話是“說什麽都不放你走了”,對他寄予厚望。
朝堂之事,他也得聽聽藺平的意見。
“你這。”顏珩舟抽搐了一下嘴角,“确實挺忙的。”
當皇帝果然不是什麽好差事。
李昭漪抿唇笑了一下。
他想起了什麽:“不過,還有一件事要請哥哥幫忙。”
“嗯?”
李昭漪垂了眸,眼神平靜:“雲殷他最近好像有心事,但他不肯說。哥哥……有空的話幫我問下吧,能問到最好,問不到也沒關系。”
他道:“你跟他的朋友熟。”
他這話只是随口一說,并沒有其他意思,顏珩舟卻笑了。
“他現在哪有什麽朋友。”顏珩舟道,“梓軒,我,加一個他親弟弟雲珑,該認識的你都認識了。剩下的如果能叫朋友,那朋友的标準也太低了。”
話是這麽說,但他還是應了下來。
“知道了。”他道,“我替你去問問。”
*
顏珩舟不問則已,這一問,倒還真問出了點東西。
幾日之後,李昭漪還在和朝臣商議事情,顏珩舟急匆匆地就進了宮。
伺候的人都知道他如今是李昭漪倚重之人,哪怕身上并無官職也沒人敢攔他,一直到進了宮門,他才冷靜下來,一言不發地站在殿門外等候。
不多時,裏頭的人出來,看到他稍顯詫異。
顏珩舟沖他露出一個風度翩翩無懈可擊的微笑,對方便匆忙走了。
顏珩舟進去。
他這一進去,就是一下午。
德全在外頭守了半天,守得幾乎心焦之時,門才開了。
裏面的人一齊走出來,面色倒是如常。
臨走,顏珩舟回過身,輕聲對着李昭漪道:“他不告訴你,估計是不想讓你困擾,這事跟你沒什麽關系,你……”
李昭漪說:“我知道。”
顏珩舟便沒有再說。
他走了之後,德全問:“陛下,用膳麽?”
李昭漪頓了頓。
他道:“等會兒。”
德全應聲。
然後他又道:“季聿季大人使剛剛求見,說是刑部那邊有了新進展,陛下要現在見麽?”
他了解李昭漪,若是先說這事,那必然是說了再吃。
這一聊也不知道多久,他心疼李昭漪。
李昭漪自然知道。
只是這一回,他想了想:“先不見了。”
他頓了頓,輕聲道:“季聿做事太謹慎,你找個人告訴他,不必太正式。就說這事孤既頒了旨,特令他協助刑部辦案,那他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不必顧及任何,放開手去做就行。”
德全道:“……是。”
他欲言又止,想說什麽,李昭漪已經重新進了殿內。
燭火悠悠,李昭漪坐在桌前,平靜地翻着桌上之前季聿呈上來的奏報。只是翻着翻着,他的手頓住了。
奏報邊上用鎮紙鎮着一張小像。
小像已經被描畫完整,很精細的筆觸,上面的人栩栩如生。
他看了一會兒,擡起頭。
他就這樣朝着某個方向看了很久,一直到夜幕降臨,風将窗戶吹得晃動了一下,他才回過神,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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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殿內靜谧而安靜,而宮外卻已是暗潮湧動。
雲殷被刑部收押的消息一經傳出,整個京城幾乎立刻就亂了。礙着這會兒風口浪尖,沒人敢顯眼地亂走動。但各家府裏,門客幕僚們卻早已聚集在一起。
人人臉上都是凝重之色。
其中,以被季聿彈劾的雲氏族人最為慌亂。
季聿名單第一位的就是雲殷的某位叔叔。男人年過五十,家裏養了十幾房的小妾,仗着資格老,正妻又和先王妃關系不錯,在京城算是橫行霸道。
雲殷下江南期間,他曾經因強搶民女又将對方淩虐而死被告到府衙。
當時顧雲兩家的矛盾還沒顯現,他去京裏求了顧清岱身旁的某位倚重的門客,對方念他是雲氏族人,悄無聲息地替他擺平了此事,也算是賣了他一個人情。
顧氏倒臺他就有些發慌,因為他雖然平日裏一直仗着自己是雲家人洋洋自得,但心裏很清楚,其實正經找上門,雲殷根本不會搭理他。
相反,很多事他只有瞞着雲殷做,才不會被追究。
他在家裏急得團團轉,身旁的小妾也六神無主,急得快哭了:“老爺,這可怎麽辦啊……不然,去求一求人?”
男人瞪着眼睛:“求誰?你就跟我說說,現在還能去求誰!”
“本朝的攝政王都進去了,再求,那就要求到陛下跟前去了。”他怒極反笑,“陛下這是鐵了心要清君側啊,當初若不是我那好侄兒,他能坐上現在這個位置?!”
他在屋內來回地踱着步,“他怎麽敢,他怎麽敢的!”
一旁的小妾想到了什麽:“王爺手裏不是還有兵權嗎?”
“兵權?”男人冷笑了一聲,“他若是想出兵,就不會說那一句交出兵符。不等早朝,雲氏鐵騎早就将宮裏圍起來了!輪得到刑部動手?這小子……”
“我當初就說這小子是昏了頭,跟李家人搞到一塊兒去!狡兔死走狗烹,他是做了李昭漪的狗,替他把顧氏清理得幹幹淨淨,現在好,輪到自己了!”
“真他娘的見鬼了……他為了個男人不想要命了,我可還想活呢!”
話音落下,外院突然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的聲音。
男人眼神一凜:“誰!”
“老爺,老爺不好了!刑部來人了!”
男人眼前一黑。
不多時,來人走了進來,為首的人含笑:“侯爺,跟我們走一趟吧?”
男人勉力鎮定:“……行。”
他收拾了衣冠,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竭力挺直脊背,跟着來人走了出去。
而這樣的場景,在各處都在悄然發生。
半個月,錦衣衛和刑部的人幾乎沒停過,抓的抓,捕的捕,每一次早朝,季聿的奏報之後,滿朝都鴉雀無聲般死寂。
從震驚,到僥幸,再到認命。
李昭漪不動則已,一動則驚人。半個月,刑部的大牢裏燈火通明,他卻依然神色平靜。
事到如今,沒人再把他當成當初的那個傀儡小皇帝。
滿朝文武,無論多高的品級,每逢傳召皆色變,而傳召之後,則是面如土色,有的兩股顫顫,甚至當場軟倒在了地上。
這樣的風波持續了半個月,有人坐不住了。
*
顧宛苓接到傳召,說是長公主私訪的時候,正在花廳喝茶。
雲珑在她身側,看功課看得兩眼發直。聽聞通報眼前一亮:“欸,淳月姐姐來了!”
“沒大沒小的。”顧宛苓輕斥一聲,“一會兒見了人,要叫殿下。”
雲珑:“……喔。”
他耷拉着頭腦繼續看功課去了。
顧宛苓垂眸看了他一會兒,收回了目光,站起了身。
她身上依舊是娴雅端莊的服飾,發間一枚步搖行走間輕微搖晃,碰撞出流麗的色彩。一直走到門沿,她看到了同樣一身莊重,只帶了兩個小太監的李淳月。
也就是當今僅剩的一位長公主,宛榮長公主。
宛榮的臉色很不好看,但仍維持着基本的禮數。兩人說了幾句客套話,顧宛苓就将她迎入了花廳。
年輕溫雅的女子這會兒眼中難掩焦慮。
她看着面前的女人,生平第一次沒了皇室中人習慣的委婉的試探,徑直開了口:
“王妃想必聽說了最近的事。”
顧宛苓颔首:“聽說了。”
她頓了頓:“公主可是擔心我們家世子?”
“本宮怎麽能不擔心。”李淳月苦笑了一聲,“阿殷都在刑部呆了大半個月了,我……”
顧宛苓擡起頭,看着她,定定的:“那公主覺得,陛下此舉,做得對麽?”
話音落下,空氣裏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片刻後,李淳月慢慢地開了口:“攝政王……本就不該存在。有了阿殷,陛下就永遠無法真正親政。且季大人所訴之事實,也皆是字字泣血。”
能理解麽?
抛開一切的情感,當然能。
恰恰,正是因為知道李昭漪此舉是清醒且正确的舉動,才更擔心雲殷。
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但不知是不是顧宛苓的語調還是像往常那樣不緊不慢,李淳月不再像進門那樣急躁。她垂了眸:“本宮當然知道,陛下究竟是何所圖。”
“本宮只是在想。”她笑了笑,“阿殷他被人罵着亂臣賊子,其實荒唐的事無非就做了那兩件,潛龍殿是為了太子,扶陛下是為了江山社稷。現在這樣,無非就是因為他身居高位,又掌着兵權,這何嘗不是一種懷璧其罪般的冤枉。他大可不必做這許多。”
她性子一向溫婉平和,這話裏終于帶上了幾分不忿和悲哀。
顧宛苓卻道:“公主錯了。”
李淳月微愣。
“正是因為陛下知道,匹夫無罪,只是懷璧其罪。”顧宛苓靜靜地道,“所以,他才會把矛頭直指世子。因為他知道,世子身上并無任何實質的罪名,最終的定奪,還在陛下他自己的手裏。”
“但是第一個倒的,必須是世子。公主知道,這是為什麽麽?”
李淳月:“……因為阿殷,他是攝政王?”
“對。”顧宛苓颔首。
“只要世子還在朝堂,那麽無論他願不願意,他都是那道擋着衆臣的牆。有他在,總有人懷着僥幸,總有人借他的蔭蔽,這京中關系錯綜複雜,肮髒污穢之時都在暗裏進行,你讓阿殷管,他管不過來。
“這些事,只有陛下管。偏偏有些人,總覺得世子和他們都是同路人。殿下別看他們平日裏總是針對世子,但說到底,是因為他們知道,更高的皇權,眼下無所畏懼。”
“陛下要立威,要對着朝堂動刀子。只有先動世子,才能讓人信服,才能讓人真正懼怕。”顧宛苓擡起眼,“你覺得,阿殷知道這些事麽?”
李淳月怔住了。
顧宛苓笑了笑:“陛下,可是阿殷一手帶出來的。公主覺得,阿殷當初為何要這樣教導陛下,真是被美色迷了心智,不管不顧了麽?”
如何立威、如何收服人心、如何清除積弊。
為什麽要給李昭漪請老師,為什麽要換掉顧清岱,自己親自帶着李昭漪熟悉政事。
所有人都以為,雲殷是擋在他們面前的牆。只有顧宛苓知道,雲殷從來就不屑于和他們為伍。與其說他是牆,不如說,他是李昭漪手裏的一把刀。
他将自己交到李昭漪手裏,并且心甘情願。
而現在,到了真正用刀的時刻。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顧宛苓輕聲道,“你我都無權置喙,公主。”
李淳月一下子站起了身。
她的唇顫動着:“可是,可是這樣……”
她聽懂了顧宛苓的意思。
一切,都是雲殷有意縱容。是雲殷想要将手裏的權力歸還給君王。
這當然符合她對雲殷一貫的認知。
但是這樣,就等于把全副身家交給另一個人,李淳月實在不敢想,一向心思缜密、做任何事都有所保留的雲殷會做出這樣……
稱得上瘋狂的事。
這是在賭。
賭李昭漪不會過河拆橋,賭他的選擇是正确的,賭他教着的、愛着的,是值得他教和愛的人。
他怎麽敢?!
李淳月的胸膛急促地喘息着,而刑部某間大牢內,身着囚服的男人睜開眼睛,看向了面前一身華服的青年。
大半個月的牢獄生活,讓男人多少瘦了些。
褪去了厚重而華麗的衣服,他卻依然脊背挺直,姿态閑散,像是初見一般清貴如竹的世家公子。
他說:“陛下別來無恙。”
空氣一片靜谧,帶着潮濕而腐朽的氣息。門外,悄無聲息。只有最外側的大門外,有幾個守候着的獄卒
他面前的青年微垂了眸,語氣平靜:“別來無恙,孤……”
話音落下,他的手腕被攥住。
他被強硬地拖入溫熱的懷抱,被迫以一個跨坐的姿勢,坐在了對方的懷裏。
他的眼睫一顫,下一刻,就被捏住下巴,擡起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