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分配这笔钱,令周明赫想起了一些人。他也并非从未在这世上得到过真诚的感情,仔细想想,眼前的杨云舒,前女友万荔,包括十年前遇到的蒲阿姨,她们都给了他善意和帮助。包括并不那么爱自己的亲生父母,起码也不曾道德绑架他,从未朝他索取过什么,还让他在那个家尚有一席之地,供他念完书。
相比之下,张逐遇到对他好的人更少,数来数去除了自己,也就只有一个唐凌。而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出狱后还去找她拿了钱。
周明赫在遗书上写明每个人获得赠予的金额和他们每个人的联系方式,将这遗书、银行卡,还有张逐和黄曼玲签的合同一起装进快递袋,拿去了楼下的快递柜寄存,预约了两天后的寄送,收件人写的杨云舒。他相信她会愿意帮他办好这最后一件事,并妥善处理张逐那些画。
后事都安排好了,只等夜晚到来。
可惜天公不作美,上午还阳光明媚,午后便下起雨来。
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点,周明赫认为这是老天对他赴死决心的最后一次考验。此前他也经受了许多考验,都失败了。这次不会,因为张逐陪着他一起。
他们穿上雨衣,出了门。
周明赫开车。大雨天里,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少,轮胎碾过积水的公路激起一簇簇水花,雨刷快速从挡风玻璃上刷过,立马浇上的雨水还是模糊了视线。天边黑云翻涌,还不到傍晚,光线暗得需要打开车灯。
到处都是淋淋漓漓黑压压的一片,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正走在通往冥府的路上。
周明赫开了两个多小时,从柏油路转石子路,最后在石子路的尽头停下。抬起头,眼前就是一片被雨水打湿的、黛青色冒着白雾的山脉。
他从尾箱拿出一卷手指粗的尼龙绳,领路走进山里。
迎着硕大雨点,扒开断树残枝,踩着湿滑泥泞的小路往深山里爬。空气湿润冰凉,每一口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脸上的雨水汗水混在一起。爬了一个多小时,视线开朗,终于到达山涧下的一处野湖。这是他们的目的地。
这地方是周明赫徒步时发现的,天然未经开发,只有本地村民知道。也是跟当地村民熟了之后,别人给他介绍的这个地方。
他还记得第一次攀上这崎岖山路、拨开重重阻碍的树枝,抵达这片深蓝湖水时,眼前豁然一亮的感受。
此处远离尘嚣,无人无声,山间鸟叫虫鸣,湖光跃动。那种静谧安好,叫人流连。后来他又和张逐来过好多次,不过都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在湖边钓鱼野餐,搭帐篷露营,还在这荒野的深夜抵死缠绵。这是他们新的秘密基地。
所以他想和张逐在此地死去,安静隐秘,无人打扰。
只是此时大雨倾盆,湖水暴涨,无论是从山上下来溪流,还是从这湖里漫出的水流,都汇成暴瀑,澎湃汹涌,如镜湖面翻起波浪。山风凌冽,刮着树枝,猎猎作响。
在风雨里,周明赫开始脱衣服。他脱掉雨衣、夹克、长裤、鞋子,只剩内衣。张逐也学他的样子,脱掉外衣。狂风冷雨,他下意识抱着胳膊。
周明赫靠过去:“抱着我,一会儿就不冷了。”
张逐伸手紧紧抱住他,本能地想要汲取一点体温,但他的身体也和自己的一样,已经冻透。
周明赫将带来的尼龙绳在两人腰上缠了几圈,打成死结,将他们紧紧捆在一起。
他们这样拥抱着,胸膛紧贴,一步一步走进湖水里。
张逐看起来有点茫然。
周明赫拂开他脸上的雨水,最后问他:“哥,你怕吗?”
张逐摇头,闭上眼睛,像是有点累了,把脸埋在他肩上,依靠着他。
外面凄风惨雨,湖水却是温暖的,让人想起生命最初也是被温暖的羊水包裹的时刻。波浪翻滚带着涌动的力量,当他们走到没入胸膛的深度时,一个浪头借着浮力将他们脚底推倒,两人跌落湖水中,全部没入这片湖水温暖的怀抱。
张逐措手不及,被呛了水,开始猛烈挣扎,本能抓住周明赫往下拖。
周明赫随波逐流,任他拖着自己到更远更深的地方,只是紧紧搂住张逐的腰,抓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胸膛,心里如同夏日的湖水一样平静无波。
这样就好,这样他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只是心里还是有点内疚,他能听到张逐呛水时的咕噜声,还有他奋力挣扎的痛苦。但他知道那点内疚很快就会消失,随着他的生命一起。
张逐呛水的咕噜声没有了,他渐渐停止挣扎,安静下来。
周明赫的意识也在坍塌萎缩,最后只剩下小小一个点,他想抚着张逐的背,安慰他没关系,他也马上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