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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願
    緊随其後的是張匹配結果的對比圖。
    圖片是江隔對着後臺數據顯示屏直接拍下的, 沒那麽清晰,但仍舊能一眼分辨出照片上的人。
    左邊那些圖,是岑西高一在南嘉讀書時的照片, 有幾張甚至是周承訣親手拍的。
    她還沒走那年, 他沒事就喜歡拿着相機替她拍照,拍完了還常常忍不住發個動态, 引得嚴序他們一群人在評論區瘋狂調侃。
    這些圖至今還保留在他朋友圈裏沒有删除, 且一直對所有好友永久可見。
    他從不曾試圖隐藏岑西在自己生活中出現過的痕跡,永遠大大方方宣告身邊有她的存在。
    因此今晚會流傳到網絡上并不奇怪, 而他也一眼就能肯定,照片上的人肯定是岑西。
    至于匹配結果對比圖右邊的部分, 就難免讓他有些驚訝和意外了。
    照片上的人是汪月和程啓天。
    周承訣對這兩人可謂是再熟悉不過, 深知這二十年來,他們從沒放棄過尋找遺失女兒的下落。
    打從軟件面世之初,程啓天就第一時間将自己和太太的信息以及照片錄入系統。
    最開始, 軟件還不大,用戶較少數據也較少,幾乎沒有出過相似度較高的匹配結果。
    即便希望渺茫, 兩人還是堅持時不時在平臺更新動态,在自己多年經手的公益活動中, 努力将軟件推廣給更多的受衆群體。
    之後平臺用戶激增, 後臺也有了較為豐富的數據庫, 然而那時匹配技術還不成熟,一連幾個月, 每天都能出現疑似高度相似的對比, 哪怕最後次次都以遺憾失望告終,兩人仍舊沒放棄過任何一次能夠與對方取得聯系的機會, 饒是相似對象遠在天邊,山高水遠,他們總會一次又一次朝着丁點尋找到女兒的希望奔赴,不知疲倦。
    後來随着技術的不斷完善革新,近幾個月幾乎沒再出現過錯誤的匹配結果。
    周承訣看着江隔發來的消息出神,扶在岑西腰間的大手不自覺收緊了幾分力道。
    女孩察覺出些不對勁,不免又有些擔心地問他:“怎麽了?是,又出什麽事了嗎?”
    “沒事。”
    周承訣回過神,試圖轉移話題:“江隔說還在壓尋覓那邊的價,我讓他自己做主,反正之後那邊的團隊也是直接交給他來領導,尋覓畢竟在業內堅持這麽多年了,老板不行,技術團隊還是有點價值的。”
    岑西的注意力确實成功被他轉移,有些驚訝地睜了睜眼:“你這麽信任他呀?”
    要說岑西信任他,那倒可以理解,畢竟兩人相識四年,關系一直不錯。
    她當初剛轉學到常安,其實也遇到不少困難。
    兩人一文一理不同班,但恰好在學校的英語競賽培訓班相識。
    江隔雖在學習上和她較過勁,但都是良性競争,課餘時候幫了她不少忙。
    以至于她在常安讀高中的兩年,過得其實還算平靜安穩。
    然而周承訣不過才和他認識不到幾個月的時間。
    “不是信任他,是信任你。”周承訣直白道,“我女朋友嚴選,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岑西不太好意思地抿唇笑着瞪了他一眼。
    “就當送他個小謝禮。”周承訣摸着她臉頰,拇指在女孩眼下輕撫了撫,“謝謝他在常安幫忙照顧過你。”
    岑西羽睫輕扇,神情有些動容。
    不過周承訣也沒正經多久,話音剛落又繼續道:“也謝謝他沒被你看上,只能淪落為普通高中同學。”
    “……”岑西忍不住笑,“你有毛病啊周承訣。”
    周承訣還有些記仇:“等他接手尋覓之後,收入就不是按工資算了,讓他趕緊把那破車換了,那車在我面前搶過你好幾回,實在看不慣。”
    岑西:“……”
    這晚,周承訣陪着岑西一塊入睡時,難得沒像往常那般不規矩地動手動腳,只在臨睡前,将人溫柔地攬在懷中,下巴抵在她發頂之上,輕聲問:“你之前說,你小的時候是被扔在孤兒院門口的?”
    周承訣明顯感覺到懷中女孩脊背一僵,忙将她摟得更緊些:“我就問問,你不想說就不說。”
    “也沒什麽,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岑西似是因他的力道平添了幾分安全感,方才微微僵直的脊背又稍稍松懈下來,“就扔在院門邊上,凍了一夜,剛發現的時候都不會動了,院長阿姨說我那會兒燒得特別高,可能是病得太厲害,覺得養不活吧。”
    “大概什麽歲數?”周承訣又問。
    “兩歲不到?”岑西其實也不太清楚,太早的事她已經沒有什麽記憶了,如今所知道的,也不過是聽外人轉述,“好像走路都還走不穩。”
    “兩歲……”
    “怎麽了?”
    “沒什麽,随便問問。”
    岑西索性在他臂彎間翻了個身,換成面對面的姿勢後重新窩進他懷中。
    周承訣憐惜地吻了吻她額頭,大手在她背上一下接一下輕撫着,待将人哄睡之後,才抽空給江隔回了條消息,讓他先不要聲張這件事,等他親自來處理。
    隔天一早,周承訣沒将仍在熟睡的岑西叫醒,起床替她準備好一桌早點後,才回到卧室俯在她耳邊輕聲提了句有事要去辦,讓她好好睡,醒來把早餐吃了。
    岑西抱着被子迷迷糊糊點了個頭,又沉沉睡去。
    周承訣沒像往常一樣出門便往公司去,而是回了趟陸景苑。
    匹配流程分為幾個步驟,大數據初步對比出結果後,後臺還有更進一步的技術分析,這個階段往往也還需要花費幾天時間,第二次得出結果後,才會交由當事人雙方自行商議是否願意進行親子鑒定。
    而在此之前,他必須把從前那些事先徹底了解個清楚。
    前一段時間,岑西陪着周承訣一塊熬,又是趕稿子又是替他找舊報道,還想盡辦法去療養院那找他隊友出面,再加上悄悄為他提心吊膽了好多天,整個人的精力确實耗費了不少。
    昨天所有事情塵埃落定,當晚好不容易放下心來睡了個安安穩穩的踏實覺,這天便少見的,一覺直接睡到大中午。
    她從床上軟綿綿轉醒時,床的另一側已經空了許久,屋外沒有什麽動靜,周承訣應該還沒回來。
    岑西往周承訣那半挪了挪,抱着他的枕頭再懶洋洋賴了十分鐘床,而後才不緊不慢起床洗漱,去餐廳把他早上替她溫着的一桌子餐點吃了。
    吃完早餐,她給周承訣打個電話,得知他還在忙後,索性帶上電腦回到學校宿舍,提前為之後幾天即将到來的最後幾場期末考試做準備。
    回到宿舍時,室友們難得都在,平常總紮在圖書館的那兩個小姑娘,此時也圍在蔣意殊桌旁。
    “怎麽了?”岑西見狀問了句。
    “意殊好像對期末考試特別緊張,這幾天一直在通宵。”其中一個女生壓低嗓音湊到岑西耳邊擔心道,“我們怕她身體吃不消,你和她更熟悉些,要不勸勸她?”
    然而蔣意殊似乎并不打算聽勸,見到岑西朝自己走來,也只是微擰着眉心同她說:“我一定要考第一,我不想讓他們失望,你們別再勸我了,我心裏有數。”
    岑西總覺得蔣意殊如今的心理狀态不太好,可她拒絕溝通,她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只能在盡量不打擾她的情況下,時不時替她去食堂買點飯菜跑跑腿,再像她從前給自己喂題那般,盡自己所能替她整理些,兩人之間有重疊的大課複習備考重點提綱。
    幾天的考試時間很快過去,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後,似是因為擔心成績,蔣意殊緊繃的神經仍舊沒有半點松懈跡象。
    岑西正打算拉她一塊去校外吃點好吃的放松放松,結果卻被幾條突如其來的私信徹底打亂計劃。
    她這些天為了應付考試,除了偶爾接接周承訣電話之外,就沒怎麽看手機,再加上不久前,她才剛在網上掉過馬,她一想起這事就不好意思碰那幾個社交平臺,一連幾天過去,她在兜圈上兩個賬號的評論和私信已經堆積到爆炸。
    考了幾天試後,她終于有勇氣将這些內容逐一點開,點開後快速掃了幾眼,催更和嗑糖的占大多數。
    評論裏還有人說,姐姐這麽厲害,能不能出本書,教教大家如何把那種天之驕子拿捏得服服帖帖。
    有人回複道,這不已經就出書了嗎,大家想學的趕快買起來。
    然而注意力很快被幾條刺眼的陌生人私信吸引。
    對方id是一串原始數字,很顯然是為了給她發消息,特地臨時注冊的賬號。
    【小白眼狼,老子他媽終于放出來了,你現在能耐了,和你那個小男朋友在網上這麽出名啊,賺了不少錢吧?你爹被你害得蹲了這麽多年牢,不得給點錢花花?】
    【別假裝看不見消息,你從小吃我的喝我的,長大了發達了,就連爹媽都不認了是吧?你倆現在在網上是名人,我要是把這些事全抖出去,看你和你那小男朋友有沒有好果子吃。】
    【識相點就把錢給我打過來,不然我肯定在網上扒你一層皮。】
    是朱邱建,他居然已經出獄了。
    也是,他雖然作惡多端,但當初能控告他的有力證據不多,最後實際能定的罪并不全,總共也沒判幾年,算算日子,确實差不多能出來了。
    岑西不自覺緊了緊手上力道,泛白的指尖深深紮進掌心。
    她努力深吸了幾口氣後,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而後忍着惡心給這個賬號回了條消息:【你是誰?】
    雖然對面這令人作嘔的口吻,一看就知道是朱邱建,但岑西還是有意地開始确認他的信息。
    對面似乎一直在死守着她的回信,消息剛發出去沒多久,就有了動靜。
    【我是誰?你還敢問?!我是你爹!白眼狼!】
    岑西緊擰着眉,自動忽略這個惡心的稱呼,繼續問:【我憑什麽相信你不是騙子冒名頂替的?】
    岑西沒等對面回複,又繼續發:【如果你真的是本人,我可以和你商量,但我必須先确認你确實是他,畢竟網上騙子多,可以的話,你能拿着身份證拍張照片給我嗎?】
    朱邱建似是要錢心切,也沒多想,很快發了張手持身份證的照片過來。
    岑西緊握着手心,努力不去看照片裏那張熟悉又可怖的臉,繼續問:【你要多少?】
    朱邱建:【五百萬,少一個子兒我們就網上見。】
    岑西:【我實在沒有這麽多錢。】
    朱邱建:【你他媽少騙老子,我看網上說了,你那書還有什麽動畫片,賣了不少錢,都夠在南嘉買好幾套房子了,五百萬拿不出來,蒙鬼呢?再說了,你沒有,你那有錢男朋友還拿不出?我只給你一天時間,一天內沒收到這筆錢,你就等着被全網追着罵吧。】
    岑西想了想,回複道:【我拿不出這麽多錢,當初媽媽從周家給的那三十萬裏偷走的六萬塊,我都花了四年多時間才攢齊還上。】
    朱邱建突然被她說懵了:【什麽六萬塊?】
    岑西:【媽媽拿走了六萬,沒和你說嗎?】
    朱邱建看着這簡單幾句話,一瞬間怒氣上湧,不僅沒和他說,這幾萬塊錢他一毛沒花着,還因為這數額多判了點時間。
    周家給的那三十萬現金是連號的,在警局有備案,一旦流通出去,很容易就會被找到,但這幾年,丢失的六萬塊錢一直沒有下落,那說明這筆錢并沒有被花掉。
    能悄無聲息在朱邱建眼皮子底下偷到這筆錢,卻又遲遲沒膽子花的,想來也就是那個懦弱卻溺愛兒子的女人,估計是想把六萬塊錢悄悄攢起來,給她親兒子當老婆本。
    岑西同朱邱建說完這些後,沒再理會他後面持續不斷再發過來的污言穢語,抓緊下班前的最後一小時時間,帶着手機去了趟公證處,将方才的聊天記錄以及朱邱建發過來的手持身份證照片全數進行證據固定。
    之後便打了個車直接去往警局,安靜地等待即将到來的狂風暴雨。
    她知道朱邱建不會放過她。
    果然,不過半小時出頭的功夫,朱邱建便已經頂着那個剛剛才和她聯系過的賬號,直接在平臺上發布了一連串的控訴。
    控訴含辛茹苦養育大的女兒,出人頭地後就立刻抛棄窮苦的父母,母親卧病在床她不聞不問,父親腿腳不便她也視若無睹,簡直是白眼狼。
    長文中還附上了幾張岑西小時候在嘉林的照片,來加以佐證親子關系的真實性。
    有時候輿論就是這麽可笑,跟風者從不思考,有人帶領就跟着跑。
    頃刻間,網暴和質疑又立刻像洪水猛獸般朝岑西席卷而來。
    岑西浏覽了幾眼,并沒有選擇在網上自證,而是帶着方才公證好的證據,以及從幾年前一直保存至今的電梯監控視頻和在嘉林床底錄到的音頻,直接報了警。
    做完一切之後,她平靜地去了趟從前常和周承訣一塊逛的超市,按照兩人喜歡的口味買了一推車食材,而後拎着滿滿兩手東西回到望江。
    到家之後,她動作利落地做好一桌子菜,而後便回浴室洗了個澡,出來時,發現手機已經快被周承訣的電話打爆了。
    她擦幹手上的水,忙将還在震動的手機接了起來:“怎麽了?”
    “你在哪?”周承訣電話中的語氣明顯失了往常慣有的沉穩淡定,就連前些天面對那場關系到公司存亡的博弈時,都沒見過他如此慌亂,“我打了你好多個電話?你現在在哪,我馬上過來找你。”
    “岑西,你別躲我,也別想着走,我現在有足夠的能力處理任何事情,請你相信我,給我個機會。”周承訣語速很快,“網上的事情我已經在解決,朱邱建那邊我也不會放過他,他影響不到我們,你別走,你——”
    “我在家呀。”岑西沒等他說完,平靜地開了口,“我剛剛洗澡去了,手機放在客廳,沒聽見響聲……”
    那邊沉默了數十秒,岑西能明顯聽到跑車的轟鳴聲,忍不住操心道:“你開車小心點,要不先挂了吧。”
    “你真的在家?”周承訣還是忍不住再确認一遍。
    “嗯,我做了好多好吃的菜,你晚上回來吃飯嗎?”岑西溫聲問。
    “回,等我。”周承訣再重複了遍,“你等我。”
    “好。”岑西說,“那先挂了吧,你專心開車。”
    “別挂,就這麽通着吧。”他沒有見到人,懸着的心始終放不下。
    周承訣回來的速度比岑西想象中還要快些,推門而入之時,屋內亮着暖黃的燈,小過來聞聲開心地挪到門前迎接他,并得意地給他炫耀了岑西剛剛給它紮好的頭毛。
    餐廳那邊菜香四溢,岑西見他回來了,從滿滿一桌子飯菜前站起身,替他盛了碗松軟的米飯:“回來啦?洗手吃飯吧。”
    周承訣這會兒哪顧得上吃,幾步走到她跟前,一把将人死死攬進懷中,嘴唇貼在她耳根處吻了又吻,磁沉的嗓音直穿心髒:“不許走,聽見沒有。”
    “我沒走。”岑西伸手回抱住他,“我不會再走了。”
    “網上那些東西你別看。”周承訣沉聲道,“我會解決。”
    岑西滿不在意地輕笑了下:“你別那麽擔心呀,前幾天你不還跟我說,挨罵而已,又沒什麽。”
    “那是罵我,罵你不行。”
    就如她所說的那般,她不想看他被人罵,而他更不可能放任她被欺負。
    周承訣的行動力也快得令人咋舌,在得知岑西已經報過警,固過證後,一頓晚飯的功夫,便已經安排後臺技術人員,将網上那些和岑西有關的謠言全數封禁清除。
    警方的辦事效率同樣高得讓人十分安心,僅僅兩小時後便出了藍底白字的公告,條理清晰地平息了這場鬧劇。
    當天晚上,兩人吃過飯,還順便窩在沙發上一起看了場電影。
    岑西将傍晚回家去超市買的那袋零食水果拎到茶幾前,從中挑了袋薯片拆開,拿了兩片塞周承訣嘴裏後,軟綿綿地直接往他身上一躺,小腦袋枕在他腿上,一邊吃薯片一邊惬意地看起電影來。
    周承訣沒看進多少電影內容,眼神和心思基本全程都只停留在岑西身上。
    這夜,他一秒都沒合過眼。
    生怕再像那年那般,醒來就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岑西安穩地睡了一夜,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像只小八爪魚似的,正趴在周承訣身上,雙手雙腳全纏着他。
    她揉了揉眼睛,反應過來時,多少覺得有些尴尬。
    正準備悄悄起身下床,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去哪?”
    “上洗手間……”
    “我陪你去。”
    岑西:“?”
    周承訣都快被她的悄悄離開弄出心理陰影來了。
    “我今天要回學校一趟。”岑西說。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我就是回去看看蔣意殊,我感覺她情緒不太對,昨天考完試也沒見她放松下來。”岑西索性将雙手圈上他脖頸,鄭重其事道,“我真不跑,你放心吧。”
    “知道了。”周承訣索性就着這個姿勢,直接将她從床上抱起來,徑直将人抱到洗手間才放下,想起今天差不多要出對比結果了,便也沒堅持,“那晚點我去接你。”
    “好。”
    這天宿舍裏的氣氛比往常還要壓抑些許。
    蔣意殊正趴在桌前無聲地啜泣,其餘兩個室友被吓得不敢出聲,只能靜靜地守在她身旁,面面相觑。
    見岑西回來了,也不敢開口說話,最後還是用手機打好字再給她看:“她出了幾門成績,有幾科只考到第二名,一會兒她爸媽要來了,她好像很緊張……”
    岑西朝兩人點點頭,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将一袋溫熱的草莓牛奶小心翼翼放到蔣意殊手心。
    後者這才稍稍擡起頭,滿臉無助地望向她:“怎麽辦岑西,我沒有考到第一,他們一定會覺得我很丢人……”
    “我要是沒有考到第一,他們是不是就會放棄我?”
    “怎麽會呢……”岑西不自覺低下頭去,“他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呀,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怎麽會輕易放棄你……”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自己都有些沒法說服自己。
    畢竟她也沒從親生父母那體會過毫無條件的愛,她只是生了個小小的病,就被放棄了。
    宿舍門外忽地響起陣陌生的腳步聲,緊接着便傳來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意殊,你是在這個宿舍嗎?爸爸媽媽來接你了。”
    這話一出,原本情緒還稍有緩和的蔣意殊臉色冷不丁一變,突然從桌前站起身來,而後不管不顧地略過岑西,略過剛進門的父母,頭也不回地朝宿舍外奔去。
    兩夫妻被女兒這陣仗吓得愣在原地,倒是岑西反應更快些,起身立刻就追了出去。
    她不知道蔣意殊到底要跑去哪,但直覺她可能會做出些不理智的事,因而半分不敢松懈,只能死死追在她身後。
    一連追了好幾棟樓,最後終于在食堂後面的實驗湖畔停下腳步。
    蔣意殊動作很快地從半人高的圍欄邊翻了出去。
    “意殊!”岑西忙将人叫住。
    “你別管我了,我不想讓我爸媽知道我只考了第二名,他們肯定很失望。”蔣意殊雙眼通紅,作勢便要往湖中躍。
    “不會的。”岑西連忙上前幾步也翻了出去,一手抓着欄杆,一手扯住蔣意殊手腕,“你知道嗎?我認識一個阿姨,她對我很好,你知道我沒有爸爸媽媽,有的時候偶爾會偷偷把她當做媽媽來看待,有一陣子我也很害怕讓她失望,可是後來有天晚上,她對我說,只要我們不走歪路,開開體驗過程就好,可以有目标,但是不必苛求結果。沒有人會輕易對我們失望。”
    “她只是一個認識不到五年的阿姨,都尚且是這麽認為的,更何況那是從小将你養大的爸爸媽媽。”岑西稍稍收緊手心,“剛剛我追着你跑的時候,忽然讓我想到高一那次校運會,我們一起比長跑,你摔倒昏過去了,你知道嗎,那個時候你爸爸媽媽着急瘋了,他們根本不關心你到底是第一名還是第二名,你爸爸只一個勁地在說救救他的女兒。”
    “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可羨慕你了。”岑西眉眼不自覺泛起酸澀,可還是朝她笑了笑,“那天我還和周承訣說,你爸爸媽媽一定好愛你,從你的名字就能看出來,意殊,你的存在對于他們來說就已經有非常特殊的意義了。”
    “那場比賽,你雖然沒有拿到第一名,可是後來他們有對你失望嗎?”
    蔣意殊紅着眼睛搖搖頭,她的爸媽甚至都沒去在意第一名是誰。
    而那個第一名,受了傷也沒什麽人發現,沒什麽人關心,最後也不過只拿了五十塊錢獎金。
    “那你很幸運不是嗎,別緊張,他們真的很愛你。”岑西笑笑,繼續輕聲說,“別總抓住小小的遺憾不放,對自己好一點,這個世界上還有好多好多美好的事情等着你去體驗,日落金山,河流江川,每一處都比這潭湖水更值得你去探索。”
    這些話似是在對蔣意殊說,其實也是在勸她自己。
    “岑西……”
    湖畔很快傳來蔣意殊父母的哭喊聲:“意殊,快上來,爸爸媽媽還要帶你去吃好吃的。”
    “你看,他們其實已經知道你考了第二名,可是他們只是想來接你回家,帶你去吃好吃的而已。”岑西輕聲勸她,“上來吧意殊。”
    “岑西,這裏好滑,我害怕,我上不去了。”蔣意殊這會兒也沒了一頭紮進水裏的心思,腳下的處境讓進退兩難,根本不敢動彈。
    岑西不敢松開抓住她腕間的手,可兩人在這裏實在耗了太久,她抓着圍欄的手臂生生承載了兩個身體的重量,體力也逐漸透支,只能努力加大另一邊手的力道,試圖将她趕快從那布滿青苔的石塊上扯回來。
    然而她到底沒那麽大力氣,頃刻間,蔣意殊腳下控制不住一滑,整個人直接摔落到湖裏,而與她緊緊牽着手的岑西也因着這突如其來的力道,一同摔進深淵。
    冰冷的湖水沒過頭頂的一瞬間,岑西只聽到湖畔周圍全是尖叫和哭喊聲。
    是蔣意殊的爸爸媽媽在叫人救他們的女兒,在為他們的女兒心急如焚。
    多年前差點被淹死在水裏的記憶忽然湧現到腦海中,那時候,周圍也如此刻一般,全是尖叫和哭喊聲,同樣沒人在乎她,他們在為弟弟心急如焚。
    那一次,她也不記得費了多大的勁,才九死一生靠自己爬上岸邊。
    不過人一輩子哪可能幸運兩次,她運氣本來就不太好,死裏逃生的大運哪可能一口氣讓她撞上兩回。
    明明不久前才勸過蔣意殊,可她偏偏還是忍不住抓着遺憾不放,如果她也能有愛她的爸爸媽媽就好了。
    那樣至少應該不會年紀輕輕就這麽死在這冰冷的湖水裏沒人管。
    也不知道周承訣會傷心多久,希望他不要難過太久,早點把她這個答應他不會跑,卻還是沒留下來的,不講信用的人忘掉。
    渾身愈發冰冷,到了這一刻,她突然忍不住懷念周承訣的懷抱,要是臨走前再多抱抱他就好了。
    岑西不會水,還害怕水,掉進水裏之後甚至連掙紮都沒了力氣,只能無助地仰着頭,什麽都做不了。
    思緒逐漸混亂之際,她隐約感覺到湖畔似乎傳來了些不一樣的聲音,那着急的呼喊聲聽起來甚至有些熟悉。
    他們好像在叫她的名字。
    不只是有人在叫蔣意殊,似乎也有人在喊她。
    是爸爸媽媽嗎,是老天看她快走了,才心軟送她的禮物嗎?
    還是說這麽快,她就已經到了上面。
    下一秒,不太平靜的湖面再次被打破。
    好像有人跳進了湖裏。
    好像有人游到了她的身邊。
    好像有人将她緊緊攬入了自己的懷抱。
    這個力道好熟悉,這個懷抱也似曾相識。
    是有人來救她了嗎,她都沒想過,居然也會有人來救她。
    她居然沒有被放棄。
    出水的一瞬間,岑西顧不上其他,只一個勁不停地咳嗽,已經大口地呼吸着久違的新鮮空氣。
    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水下缺氧太久,此刻腦子不太清醒,已經出現了幻聽。
    總覺得有人在喊她女兒,喊她寶貝,不是在喊蔣意殊,是真的在喊她。
    之後便控制不住閉眼倒在了那個熟悉的懷抱中,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病床周圍圍了一圈人,小姨,周承訣,周承訣爸媽,還有李佳舒江喬她們,全來了。
    就連汪阿姨和程叔叔都來了。
    只不過他們兩個的情緒好像有些不太對勁,兩人眼睛都紅得要命,就這麽一直看着她,像是在哭。
    岑西被這架勢弄懵了,下意識看向身旁的周承訣,稍顯無措地從被子之下探出手去扯他衣擺。
    周承訣很快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忙将她微涼的小手握緊:“醒了?”
    岑西緩緩點點頭,小聲問他:“叔叔阿姨他們怎麽了?”
    “他們……”周承訣話音頓了頓,偏頭看向汪月程啓天,又回過頭來看向岑西,“他們不是叔叔阿姨。”
    “什麽?”岑西沒懂。
    “匹配結果出來了,他們很有可能是你的親生父母。”
    岑西不自覺睜圓了眼,無力地扯了扯唇角,小聲自嘲道:“不可能啊……我爸爸媽媽早就不要我了……”
    而汪阿姨和程叔叔連對陌生人都很好,不可能是會做出丢棄親生女兒這種事的人。
    “沒有不要你,爸爸媽媽從來沒有不要你。”饒是在職場上伶牙俐齒的汪月,此刻面對着自己失散多年失而複得的女兒,也沒法再說出太多有條理的話來,只一個勁地重複着這一句。
    “是爸爸不好。”程啓天說,“是爸爸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你兩歲那年,幹爸抱着你回家的路上,正好遇到有人突發事故倒地,周圍圍了一圈人都束手無策,他作為一名醫生,第一反應就是立刻為對方采取急救措施,只是沒想到替人做完心肺複蘇之後,就怎麽也找不到你了。”
    “應該是人販子趁機拐走了你,而你估計因為驚吓過度,高燒不退,對方不敢帶你去醫院治,也不想花這個錢,怕養不活,所以才直接扔在孤兒院門口。”周承訣揉了揉她發頂,“你的爸爸媽媽從來沒有想過不要你,這麽多年,他們連再生一個孩子的想法都沒有過,只一心想要把你找回來,把他們唯一的寶貝找回來。”
    “你受苦了,媽媽的寶貝。”汪月小心翼翼牽過她另一邊手,一下又一下心疼地揉撚着。
    接下來的幾天,岑西第一次體驗到有爸媽的感覺到底是什麽滋味的。
    好吃的補餐一天八頓往她病床前送,她每天幾乎睜眼就有東西要吃。
    一連幾天下來,岑西忍不住扒着周承訣的手小聲道:“我其實沒什麽事了,根本不用再住院,也不用天天吃這麽多補品。”
    “你捏捏我肚子,你看,我感覺都長出兩層肉來了。”岑西沖他挺了挺小肚子。
    周承訣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伸手往她腰間探去,輕輕捏了兩下,而後道:“這也叫肉?”
    岑西:“?”
    “我看你就得再多吃兩頓。”
    岑西:“……”
    “那是你爸媽,你自己和他們說去吧。”周承訣勾着唇打趣道,“女婿在丈母娘家一般沒什麽資格插嘴。”
    岑西:“……”
    出院當天是程啓天開車來接的,周承訣難得不用當司機,陪着岑西一塊坐在後座,而後一個勁地往她身邊湊。
    程啓天一邊開車,一邊透過後視鏡看向後座,清了清嗓音,不太自然地出聲提醒道:“坐車還是各坐各的比較安全……”
    周承訣:“……?”
    岑西忍不住抿唇笑了下。
    周承訣無奈直起身,伸手輕掐了下她臉蛋:“對了,警方那邊抓到朱邱建了。”
    那天事發當晚,朱邱建就忽然不見了蹤影,人是今早在水城被捕的。
    汪月聞聲說:“聽說那混蛋在水城被抓到的時候,已經被水城當地的地頭蛇打到半死不活了。”
    程啓天冷聲道:“水城是出了名的賭城,去了不被扒層皮都別想出來,那地方他也敢去,真是惡有惡報。”
    岑西安靜了兩秒,偏頭看向身旁的周承訣:“你做了什麽?”
    “什麽?”他懶洋洋地往她身上靠過去。
    “別裝。”
    “……”周承訣不緊不慢道,“也就是派人随便給他買了張去水城的機票,再給他安排幾晚免費住宿,其他的,就由他自己和當地混子自由發揮了。”
    這像是周承訣能幹出來的事。
    欺負他可以,欺負到岑西頭上,他動動腦子就能毫不髒手地讓他去掉半條命。
    “對了,他在水城花了一張現金,是當初丢的六萬塊錢裏的連號,所以直接被警方鎖定了,連抓他回來的機票都省了。”周承訣問,“那錢是你引他花的吧?”
    “我女朋友真聰明。”
    岑西:“……”
    周承訣輕聲道:“那天他發在平臺上的照片裏,其中有兩張,是你失蹤當天的穿着和樣貌,按理來說他四歲才領養你,不可能會有這種照片,那背景也不是在孤兒院裏拍的,所以基本上可以懷疑,當初把你拐走的就是他。”
    汪月語氣沉下來:“這個事情,媽媽之後會跟進。”
    她就是吃法律這碗飯的,動到她女兒頭上,她必定不會讓他好過。
    “我和你一起吧。”岑西忽然開口道,“有些事情,我想親手解決。”
    想當初,她就是為了這一天,才選了文科,讀了法律。
    汪月回頭看她一眼:“好。”
    隔年六月,又是一年盛夏。
    汪月作為岑西的代理律師,陪伴岑西這個當事人,一同出發去往法庭。
    開庭前,周承訣陪在她身側,問了句:“緊張嗎?”
    岑西深吸一口氣,說不緊張肯定是假的,這是她人生中打的第一場官司,還是為自己打的,為的是親手将那些傷害過她的人繩之以法。
    岑西老實地點點頭。
    周承訣輕笑一聲,遞了杯橙c美式給她,而後伸手揉了揉她發頂:“岑西,沒事。”
    李佳舒江喬她們也都來了,紛紛圍在她身側為她打氣鼓勁:“岑西,沒事,結束之後我們一塊回南高玩呀,老姚讓我們去給學弟學妹們打打氣。”
    岑西笑着點點頭:“好。”
    那天,陪審旁聽席上來了好多人。
    汪月程啓天、周承訣和他爸媽、李佳舒嚴序、江喬、曲年年、林詩琪、毛林浩、江隔、小姨還有妹妹,全都來了,她身後有好多好多愛她的人,給她加油鼓勁,為她撐腰。
    朱邱建等人也在汪月和岑西自己的努力之下,依法判以頂格處罰。
    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們終于都等到了這一天。
    “走咯走咯,回南高回南高。”李佳舒興奮地拉着岑西的手往外奔去,“老姚好像已經在校門口等我們很久了。”
    嚴序笑道:“不是吧?老姚現在當了副校長,怎麽反倒沒以前有架子了?”
    毛林浩嘻嘻笑着耍寶:“可能是怕我真當了校長,回去壓他一頭吧,得先在我面前好好表現。”
    “噗。”江喬難得拆臺,“你開個蒸饅頭學校,估計還真能當個校長。”
    一行人如從前那般插科打诨,一路笑鬧着回到南高。
    李佳舒大老遠看見在校門口等待的老姚,便跟坐了火箭似的一下竄到他面前:“光陰似箭啊老姚!”
    “叫什麽老姚,叫姚主任!”
    “不不不,現在是姚副校長了。”
    大家哄笑作一團。
    岑西跟在周承訣身後,略帶歉意地沖老姚點頭笑了下,畢竟當初她曾承諾過他,要給他兩個狀元,結果後來她還是食言了。
    不過老姚顯然不在意這些,見岑西也跟着一塊來了,感慨得差點掉眼淚:“好好好,都回來了,回來就好,聽說你高考也考了個狀元啊?”
    岑西點點頭。
    “好啊,沒食言,說到做到,好樣的。”
    岑西忍不住紅了紅眉眼。
    “來來來,你們這幫小兔崽子,當年都是成績好的那一批,待會兒去給這屆新進來的火箭班學弟學妹講兩句,鼓舞鼓舞大家的士氣。”老姚看向周承訣和岑西,“尤其你倆,兩個狀元,更得多說兩句。”
    周承訣不着調道:“老姚,放過我吧,我就一文盲,我在家裏也沒什麽發言權,基本可以由我們家這位文科狀元全權代表發言。”
    “我看你是又想寫檢讨了。”老姚嘶了聲,“你倆當初沒早戀吧?我抓得那麽嚴,應該不是高一那會兒談的吧?”
    周承訣暧昧地看向岑西笑了笑,沒吭聲。
    衆人哄笑。
    一群人來到熟悉的火箭班教室,岑西在掌聲中走向講臺。
    老姚說:“岑西,你們學姐,以前也是咱們火箭班的,大家應該都認識了吧。”
    “認——識——”
    岑西高二高三兩年雖不是在南高讀的,可因為前段時間全網嗑cp的事,在南高的知名度可謂是相當之高。
    班裏不少女生還買了她寫的書,個個都想見她。
    老姚:“那行,讓文科狀元給大家講兩句。”
    岑西隐約覺得這話還挺耳熟的,忽地想起什麽,忍不住勾起唇笑了下,看向臺下的學弟學妹們:“大家好,我是高一十八班的岑西,天氣挺熱的,我就簡單說兩句。”
    “接下來的三年可能會很辛苦,但,事在人為,人定勝天,預祝各位得償所願,加油吧,高中生們。”
    說罷,她偏頭看向老姚。
    後者一愣:“說完了??”
    岑西:“昂……簡單說兩句啊……”
    “……?”老姚也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後知後覺笑罵道,“和誰學不好,和周承訣學這個!”
    臺下學弟學妹瞬間哄笑作一團。
    這段典故,她們也曾在岑西的小說中看過的。
    氣氛到了這,大家也紛紛活躍起來,很快有人舉手向岑西提問:“學姐!那後來呢!你的書還沒連載完呀,後來呢!”
    “後來啊……”岑西不自覺偏頭看向正懶洋洋倚靠在門框上的周承訣,後者接收到她的眼神,唇角勾着笑朝她走來。
    班裏人當即望過去,而後立刻有人開始帶頭起哄。
    岑西輕笑了聲,重新看向臺下:“後來,他就向我走來咯。”
    也是在那年盛夏,故事有了新的篇章。
    後來,他向我走來。
    那年風吹樹響,蟬鳴不絕,我伸手觸碰到驕陽,抓住了一整個盛夏。
    愛意放肆生長,我們無話不談。
    僅以寥寥平凡文字,紀念我一整個青春
    ——南嘉附中高一十八班岑西來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