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嚴睢沒有給俞傾機會當面醜拒他。他說,他可以慢慢考慮。
    俞傾一考慮就考慮到了春節。
    書吧的自習室租約到了,俞傾不再續約,也不再收新的學生。嚴睢不再來蹲點,不僅是沒地方可蹲,也是因為工作室開始嘗試運營了,嚴睢不招固定員工,但是有很多合作的畫手,設計師,主要接一些小而精的高端項目,別人把活外包給他,他再把活外包一部分出去,最後只要确保成品達到要求就行。
    除夕夜,嚴依給俞傾打電話,半是撒嬌半是可憐巴巴地問他來不來家裏吃飯,俞傾說不出個不字,又一次被拐了過去。
    到了嚴睢家,嚴睢已經買好了一堆食材,一只雞,兩斤蝦,一條魚,堆滿了半個廚房。嚴睢不客氣地招呼, “那邊的,就是你們倆,別幹坐着,來幫忙。”
    俞傾和嚴依對視一眼,嚴依吐着舌頭笑了笑,也不管俞傾願不願意,拉起他胳膊就往廚房走。
    俞傾:……這一老一小,真是不把別人當外人。
    三個人擠進了廚房裏。嚴依的烹饪技能僅限于泡個泡面,乖乖地給兩個爹打下手。嚴睢和俞傾半斤八兩,都會一點,都不全會,就魚該紅燒還是清蒸,糖醋排骨要不要油炸等問題一個個吵過來,嚴依在旁邊聽着,一邊翻白眼,一邊控制不住地揚起嘴角。
    嚴依依稀記得,在那舊時光的老房子裏,他們也是這樣擠在小廚房裏,嚴睢和俞傾并肩忙活,她圍着他們身後轉,嚴母則在客廳裏,坐在窗邊慢慢悠悠地打毛衣。
    很久遠的記憶了,久遠得她以為自己已全然忘記。可在她毫無防備時,它們會突然在夢裏出現,栩栩如生,恍如昨日。
    忙活了兩個小時,一桌菜總算磕磕絆絆地上齊了。三個人生生整了六菜一湯,一看就吃不完,可嚴依喜歡這份滿足感。
    嚴睢和俞傾一人端菜,一人拿碗筷,嚴依屁颠屁颠地跑到電視櫃前,拿遙控器開電視,調到央視,春晚正好開始不久。
    熱熱鬧鬧的年夜飯,開吃。
    這一頓飯三人從8點吃到了11點,菜早就涼了,只是大家都懶得起身去收拾洗碗。嚴睢和俞傾一臉茫然地聽着嚴依對着電視屏幕不停地發表高論,這是哪個當紅小生,那是哪個頂級流量,這個愛豆去年很紅,今年居然被塞到角落裏了,看來是要flop了,那個女星因去年的一部電視劇突然翻紅,這個女團他們班半班人都在追,那個男團已經糊了……
    而且嚴依吃飯加看電視也不耽誤她玩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拉得飛快,她不知收到了什麽信息,眼睛duang地一亮,幾乎要閃出小星星,擡頭望向嚴睢, “爸,我們班同學說要去放煙花。”
    大眼睛裏充滿瘋狂暗示。
    嚴睢: “……”
    嚴依果斷轉向俞傾, “魚爸——”
    “現在都11點了。”嚴睢說。
    嚴依: “魚爸——”
    嚴睢: “叫誰都沒用。”
    嚴依兩邊嘴角立刻往下撇,這是她小時候撒潑的專用表情, “我想跟朋友們一起新年倒計時!”
    嚴睢腹诽:是想跟你男朋友吧。
    “要不,”俞傾說, “我陪依依去吧。”
    嚴睢和嚴依齊齊看向他,異口同聲: “啊”
    嚴依又驚又喜, “魚爸,真的嗎”
    俞傾說着已經起身了,話說對嚴睢說的, “完了我送依依回來,你可以放心了吧。”
    這神轉折打了嚴睢一個措手不及,那一瞬間嚴睢竟生起一個神奇的想法:俞傾莫非只是不想洗碗
    嚴睢被自己的神腦洞給樂到了,眼看着俞傾要去拿外套,他猛地福至心靈, “我也去吧。”
    嚴睢和俞傾把嚴依送到地方,倒沒去跟一群十幾歲的小孩兒紮堆,而是遠遠看着,假裝路人。
    他們開車就開了近一個小時,現在離新年倒計時只剩不到十分鐘了。四周亢奮的人聲,嘈雜的煙花爆竹聲混成一團,嚴睢和俞傾并排站着,靠着石橋的欄杆,都沒說話。嚴睢掏出煙盒,點上了一根煙。
    離新年倒計時還有3分鐘。
    嚴睢吐一口煙圈,徐徐開口, “一年過得真快。”
    俞傾沒有轉頭,依舊遙遙望着嚴依那邊的方向,只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嗯。”
    尴尬的沉默。
    離新年倒計時還有兩分鐘。
    “之前那事兒。”嚴睢忽然道。
    “嗯”
    嚴睢: “考慮得怎麽樣”
    俞傾頓了半晌,回頭, “我——”
    嚴睢: “想來就跟我說一聲。不想來的話,再想想,我下回再問。”
    俞傾: “……”
    尴尬的沉默。
    離新年倒計時還有1分鐘。
    “新的一年要到了。”嚴睢又說。
    “嗯。”俞傾低低地應,也不知嚴睢能不能聽到。
    “我們分開有兩年了吧。”嚴睢說。
    “兩年半。”俞傾說。
    空氣又莫名地安靜了。誰都不再說話。
    那頭,一群小孩兒倒數的聲音逐漸整齊起來, “10, 9, 8, 7……”
    “我們的故事,”嚴睢說, “兩年半前結束了。”
    俞傾沒有應聲。
    倒數的聲浪還在繼續: “6, 5, 4, 3……”
    嚴睢把煙頭摁熄在石欄杆上。
    “我們能不能,”他走近一步,握上俞傾手腕, “開始下一段新的故事”
    “2, 1——”
    砰——————————
    砰砰砰————————
    “新年快樂!”
    俞傾僵在原地。他說不出新年快樂,因為嚴睢已經貼了過來,覆上了他的雙唇。
    嚴睢的動作很堅決,卻很緩慢,那一刻,他是可以躲開的。
    他沒有躲。
    濃濃的煙草味。
    濃濃的,這個男人的味道。
    嚴依正在人群中跟閨蜜手拉着手蹦蹦跳跳,陡然怔住,瞪大了眼睛,望着某個方向。
    閨蜜疑惑問她, “咋啦”
    嚴依被閨蜜扯得回了神,搖頭,笑得很燦爛地大聲喊, “沒什麽!新年快樂!”
    她看到此生她最愛的兩個男人,夜幕下修長的剪影,于某一點重合了。
    大年初一,俞傾是在嚴睢的房間醒來的。
    這曾經也是他的房間,這張床曾經也是他的床。
    睜開眼時都快中午了,昨晚他們回來時已是半夜,進了房後兩人又折騰了一番……俞傾才發現,他這把老骨頭,真的不比年輕時了。
    俞傾想起身,被身後的嚴睢橫腰摟住,下巴抵着他肩膀,聲音沙啞嗫嚅, “再躺會兒。”
    俞傾沒再掙紮,任由他摟着,心裏想着,嚴大尾巴狼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粘人了,嘴上卻說, “今天不用幹活”
    “現在我是自己的老板了,”嚴睢眼睛都沒睜, “幹不幹活我說了算。”
    “喲,”俞傾抿笑, “出息了。”
    “可不,”嚴睢在他頸窩深深吸一口氣, “俞老師,老板娘的位子還空着呢,解一下”
    俞傾沒有正面答複,閉眼睡覺,裝死。
    昨晚他防線崩潰了。也許早在那一剎那之前,他的防禦網就被嚴睢在細水長流中溫水煮青蛙地一點點蠶食,他不是沒有警惕過,他有許多次機會徹底逃離,可他都沒有。
    于是他毫不設防,又順理成章地等來了嚴睢的終極一擊。
    可他還是有點怕。
    睡到同一張床上,随時可以起來離開。加入嚴睢的工作室,簽下白紙黑字的商業合同,那就跟結婚證差不多,是法律的事兒了。
    結婚證。
    這個詞不講道理地在腦袋裏蹦出,把俞傾吓了一跳。
    更怕了。
    俞傾有心裝死,嚴睢也并不催他,一個人有條不紊地将工作室運營起來。
    這一夜過後,兩人并沒有如嚴依想象的那樣火星撞地球,一朝回到從前。
    一切又回歸了細水長流。
    從春天到夏天,嚴睢穩步将工作室推上軌道,一個接一個項目地做,他已做好了打算,起步的這一年不追求利潤,先打出名號。俞傾這邊也仍在有條不紊地帶着學生,但不再收新的學生,只是至少要将目前這一批高三生帶到高考後。他需要空出更多時間,潛心創作。
    可憐兮兮的初三生嚴依只剩下周日半天假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起,他們家有了一個新的傳統——周日晚,俞傾都會來家裏吃飯。
    和以往不同的是,現在,嚴睢不用再在下班後匆匆忙忙地趕回來,還總是遲到,或在飯桌上不停地發信息,打電話。他在周日會把手機直接撂一邊,早早買好一堆食材,等俞傾到來,兩人就擠在廚房裏興興頭頭地忙活。
    嚴依偶爾會被抓壯丁。缺醬油了,缺鹽了,嚴睢就一嗓子召喚嚴依: “丫頭,打醬油去。”
    嚴依噘着嘴: “我忙着呢——”
    俞傾擦手, “我去吧。”
    嚴睢拉住俞傾, “你去什麽,把她給慣的。”
    嚴依: “我今天卷子刷不完就是你的錯!”
    嚴睢: “好好好,我的錯,趕緊的,菜還在鍋裏呢。”
    這頓周日的飯悠悠然然地吃到了6月。嚴依總算熬過了中考,高呼解脫。
    嚴睢問她: “這個暑假想去玩麽”
    嚴依眨着大眼睛看他,興奮, “去哪玩”
    嚴睢笑, “意大利。”
    意大利是個敏感的地方,嚴依可能沒什麽記憶了,嚴睢和俞傾卻記得很清楚。
    所以,嚴睢在電話裏跟俞傾說, “我們去意大利吧”時,俞傾沉默了。
    嚴睢這次再沒有給他回旋的餘地, “就這麽定了,我已經跟依依說了。你空半個月出來就行。”
    俞傾: “……”
    嚴睢: “7月20號出發”
    俞傾: “……”
    嚴睢: “我去訂票。”
    分手至今,整整三年。嚴睢已經摸清怎麽和分手模式下的俞傾相處。
    其實和當年一樣,嚴睢依舊不介意主動去走完那九十九步。
    而俞傾只要不拒絕,在嚴睢看來,就是向他邁出了一步。
    他們在7月20號出發,前往意大利。
    第一站是都靈。随後是佛羅倫薩,帕多瓦,博洛尼亞,威尼斯,羅馬。和八年前的行程一模一樣。
    這是他們學生時代就有的夢想。作為藝術生,此生一定要去一次意大利。
    心心念念多年的原畫,俞傾心情複雜。
    沒有想象中的雀躍,驚喜,只有沉澱在心底深處那種無法言說的震撼。
    尤其是最後一站,站在西斯廷教堂裏,擡頭仰望米開朗基羅的傳世之作《創世紀》時,俞傾第無數次篤定地想,他這一生,選擇了藝術,無悔。
    這趟旅程原計劃是半個月,最後他們在意大利綿延到了8月底。回程的前一夜,三人在下榻的哈斯勒酒店的餐廳吃晚飯。餐廳裏有鋼琴家現場演奏,舒緩的古典音樂溢滿全場。三人吃着又貴又不飽的精致食物,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俞傾覺着今晚嚴依的情緒不太對,說她是因為旅游結束了,馬上要滾回去學習因而沮喪吧,倒不是,她莫名地透着一股興奮,可跟俞傾說話,她又顯然心不在焉,興奮中繃着一點兒緊張。
    俞傾正想旁敲側擊地挖一挖嚴依到底什麽情況,鋼琴曲《亞麻色頭發的少女》落下尾音,新的旋律響起,與此同時,嚴睢緩緩地站起了身。
    俞傾怔住。他認得出這首曲子。
    《為藝術,為愛情》。
    這首經典的詠嘆調在意大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時餐廳裏的意大利游客們聽到這熟悉的音樂,大多露出會意的微笑。
    俞傾屏住呼吸,定定地坐着,看着嚴睢。
    嚴依刷地起身,退到一邊,掏出手機,給兩人錄像。
    嚴睢從外套的內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
    俞傾的腦袋整個空白了。
    他傻傻地看着嚴睢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打開小盒子,露出裏面一枚沒有鑲鑽,款式簡潔的鉑金戒指。
    至此,在場的客人們都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幾乎全場人都看了過來,甚至有人站了起身,準備為這位男士勇敢的行為鼓掌。
    俞傾傻傻地聽着嚴睢開口, “俞傾。”
    “我們可以開始一段新的故事麽”
    嚴睢的聲音很低,除了俞傾和嚴依,沒人聽得清他說了什麽。
    可人們無需聽清。
    不知是誰先帶頭鼓了掌,掌聲迅速熱烈起來,席卷了整個富麗堂皇的空間。
    在熱烈的笑聲和掌聲中,俞傾想。
    他願意。
    正如十一年前,他願意為嚴睢飛蛾撲火。
    走過十一年後,今天,他仍然願意。
    願意重新愛他。
    [藝術與愛情,就是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