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12點多,門鈴響起。
俞傾的心髒也随之一跳。
是物管房東鄰居哪家的貓丢了
還是……
嚴睢。
嚴睢一手拎着一袋東西,衣服也換了,換成了他上班時從來不穿的休閑裝。
俞傾讓他進門,不自覺地盯着他的背影,白色T恤緊緊貼着他的脊背,随着他的動作帶出蝴蝶骨清晰的線條。
嚴睢把食材一一拿出來,有些擱到竈臺上,有些放進冰箱裏,嘴裏絮絮叨叨,說沒想到周六的大早上居然也能碰上堵車雲雲。
俞傾一語不發,像在看一部記錄片,倚在門邊,望着嚴睢做這些雞零狗碎的事。他想起嚴睢早上那句話, “咱慢慢練”。
他們20出頭,剛從傻不拉幾的大學生進階成新晉社畜那會兒,兩人的廚藝都被埋汰過,嚴母一般只怼自己親兒子,小嚴依一視同仁,不好吃就苦着臉吐出來。俞傾尤其記得有一次,嚴睢讓他來家裏吃飯,說親自下廚給他做辣子雞,料都買齊了才開始看菜譜,不知怎麽的技術沒過關,嚴睢想着搶救一下,做成宮保雞丁吧,最後……出來了一道平平常常的炒雞。
就,還算能下口吧。
俞傾在飯桌上笑了好一會兒。
嚴睢不太服氣,給自己找補,說他只是做得少,經驗不足。
這話不全錯,叔叔,堂姐還在世,以及嚴母身體還好的時候,家裏根本用不着他來下廚。
嚴睢又說, “沒事,以後多的是時間慢慢學。”
“以後”。聽到這兩個溫柔的字眼,俞傾的心就小小地動了一下。
他們都想着,很久很久以後,比如,十年以後,他們的廚藝會變得更好,很多事情也會變得更好。總想着,他們有很多很多時間,甚至一輩子的時間,把做不好的事情慢慢做好。
可等到十年真的過去了,有什麽事情改變了
俞傾的心在胸腔裏左沖右撞,痛苦翻滾,想沖破牢籠,或幹脆把自己撞成齑粉。
想往前,步伐沉重,無法動彈。想回頭,找不到路。
俞傾近乎有一種感覺,他永遠也看不到盡頭了。
俞傾一直等着嚴睢離去,但兩人吃完午飯,吃完晚飯,白天變成了黑夜,嚴睢也沒提要走。
他甚至沒把手提電腦帶過來,沒有在任何一絲有隙可乘的空閑時間六親不認地趕工。
俞傾好幾次想問,他是不是失業了。
然而嚴睢不說,俞傾也不想問,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想聽到的是什麽樣的答案。
夜深,俞傾去洗澡,洗到一半,浴室門被敲了幾下,俞傾聽到門外一句“我進去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嚴睢一擰門把手,沒擰開。
嚴睢: “……”
一門之隔的兩人也不知道誰更禿然,不等噴頭下一臉懵逼的俞傾興師問罪,嚴睢惡人先告狀, “你反鎖了”
俞傾: “不然呢”
嚴睢: “開門。”
俞傾:
門鎖:你禮貌嗎
俞傾: “我在洗澡。”
嚴睢: “你洗澡又不用馬桶。”
要不是有扇門隔着,俞傾會随手抓起夠得到的東西砸嚴睢臉上。這是單身公寓,不是他媽的總統套房,這小浴室裏連塊隔簾都沒有,他在這頭洗澡,嚴睢在那頭用馬桶,哥倆毫無疑問得坦誠相待,把對方看個無遮無掩。
嚴睢的腦子怕不是被馬桶夾了。
俞傾以沉默隔空表示“給你個白眼你自己體會”,就不吱聲了,裏頭照舊水流嘩嘩。
嚴睢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動靜,倒不難想明白,啧一聲, “你至于麽我什麽沒看過”
不是他吹,俞傾身體上哪裏長了幾顆痣,哪裏有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弄上的小疤痕,嚴睢都一清二楚。
就是不确定現在的版本是不是更新了。
俞傾: “……滾。”
嚴睢: “別鬧了,快開門,我急。”
俞傾: “憋着。”
嚴睢: “憋不住了你信麽”
俞傾: “小區裏有公廁。”
嚴睢: “俞傾,你非要這麽絕情麽”
俞傾: “是。”
門外的嚴睢被嗆得沒聲兒了。
話這麽說着,俞傾還是加快了洗澡的速度,沒一會兒就換好衣服出來了。嚴睢說憋不住也不至于,就是看俞傾的眼神有點微妙。
俞傾:看什麽看。
待嚴睢從浴室出來,俞傾正坐在床邊吹頭發,吹了幾下,不吹了,轉身就要上床。
然後俞傾恍然聽到點什麽聲音,直到溫厚的手掌撫上他的腦殼,他才反應過來,是嚴睢的腳步聲。
俞傾愣住,回頭。
嚴睢拿起被俞傾擱到一邊的吹風筒, “頭發還沒幹呢,這樣睡覺你是腦子不想要了”
“……”俞傾被嚴睢兇得竟忘了發作,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發梢,倔強地悶聲, “差不多幹了。”
“仗着年輕作吧你就,等老了一天天風濕頭痛你可別哭。”嚴睢朝他勾手, “過來,坐好,我給你吹。”
頭痛是嚴母的老毛病。她年輕時有一把很漂亮的長發,嚴睢在她和父親的結婚照裏見過。但自嚴睢記事時起,嚴母留的就是短發,不染不燙不做任何造型,連剪頭發也只舍得去五塊錢一次的街邊個體小發廊。有那麽一段時間,她晚上擺完攤回家後總是匆匆洗個澡,偶爾會洗個頭,胡亂地吹一吹,甚至連吹都不吹,只是象征性地擦一擦,就累得倒頭就睡。
嚴睢不懂,沒有人教過他,很久以後,他才不知道從哪裏聽到,濕着頭發睡覺,老了是會得風濕的。
不過,老了後的嚴母一身病痛,頭疼反而顯得像件小事。
俞傾難得地乖,坐在床邊,背對着嚴睢,一動不動,任由他搗騰。嚴睢右手握着吹風筒,居高臨下地望着俞傾的後腦勺,左手輕輕撥着那一腦袋柔軟的黑毛,慢條斯理地吹着。
兩人不知從何時起都不說話了,房間裏只剩轟隆隆的風筒聲,偏偏是這躁動的熱鬧反襯得空氣驟然死寂。
嚴睢想問俞傾,他現在在想什麽。
俞傾在想,他老了以後的事,嚴睢操心什麽。
兩人都沒開口。
直到俞傾嘶地一聲,差點整個人蹦起來, “燙燙燙——!”
嚴睢吓了一跳,拿開吹風筒, “燙哪了”
俞傾擡手揉着腦殼頂慘遭蹂躏的一小塊,回頭沒好氣地瞥嚴睢, “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來——”
也不知道姓嚴的是不是存心想把他整禿。
嚴睢: “你說誰不行”
俞傾: “你。”
俞傾的“你”字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可能馬上就要引來某大尾巴狼就驢下坡的爆發,立刻伸手去奪嚴睢手裏的吹風筒, “我自己來。”
嚴睢的右手往遠處一遞, “坐好。”
俞傾: “這是我的吹風筒。”
嚴睢: “坐好。”
俞傾: “這是我家。”
嚴睢: “別逼我動手。”
俞傾險些一句“又想挨踹”脫口而出。
兩人僵持着,空氣微妙地安靜下來。
嚴睢主動給俞傾鋪了個臺階, “你不跟我磨蹭,這早完事兒了。”
俞傾思索兩秒,重新以後腦勺對着嚴睢,悶悶地裝死。
嚴睢這回謹慎了很多,小心翼翼地讓吹風筒和俞傾敏感的腦殼保持着恰當的距離,暖風呼呼,攏得俞傾昏昏欲睡。
嚴睢以前也給俞傾吹過頭發,但很少。正如他也會做飯,也會洗碗,但很少。嚴睢不是個會關注柴米油鹽細枝末節的人,像小時候給小嚴依紮辮子,嚴母紮的,魚爸紮的,小嚴依都喜歡,唯獨嚴睢給她弄的那些七扭八歪的玩意兒,別說她,狗都嫌。
所以俞傾不想讓嚴睢為他做這些事。他想要的是細水長流,不是受寵若驚。
何況是毫無意義的現在。
吹風筒的聲音蓋過了彼此間默契的沉默。嚴睢的手指穿梭在俞傾逐漸幹爽的發絲裏,隐約透着洗發水的清香。按熄吹風筒的那一刻,嚴睢說, “我打算辭職了。”
俞傾的世界轟了一聲。
人還是一動不動。
幾秒後,才試探着問: “什麽”
他覺得自己可能又做夢了,聽到的是夢裏的聲音。
嚴睢清晰地重複一遍: “我打算辭職了。”
具體是什麽時候決定的,他也說不清。可能是昨晚,也可能是剛才。
昨晚确實是公司的同事打了電話給他,是一個組員,看起來是他屬下,可嚴睢很清楚對方背後是誰指使的。
領導在隔山打牛,讓他回去老老實實給公司賣命。
這也無可厚非,這麽多年來嚴睢從不覺得有什麽問題。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天經地義。
這是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價值所在。
前天夜裏,他第一次為了俞傾在公司中途退場。昨晚,他聽着電話裏同事句句在理的分析,回頭望一眼俞傾的房門,第一次為了他的愛人——曾經的愛人,沒有回答“好,我馬上回來”。
他可以走,他當然可以走。俞傾說得對,一場低燒而已,屁大點事,有他沒他都一個樣。
可如果他此時走了,一切又會回到原點。什麽都不會改變。
他只能證明,他還是過去八年裏的那個他,他們的路,依舊是一條沒有出口的死路。
什麽都改變不了。
他想改變點什麽。
所以這次,他沒有說“我馬上回來”,他說,回頭他親自跟上頭談。
他承認,他有點龌龊的小心思。人在生病的時候最脆弱,也最容易動搖,他承認,他想鑽俞傾的空子。
他以為自己成竹在胸,勢在必得。而俞傾在意識朦胧之際一腳把他踹開的那個瞬間,他也承認,他近乎想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