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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魂鄉(六)
    山河依舊, 故人不在。說起來,這的确是件不圓滿的事。
    浮雲卿握緊染料桶,打量起這面牆。
    “從前,有一位教我習武的先生, 常待在我身邊。”她輕聲說, “後來他走得匆忙, 連口熱飯都沒吃上。過去這幾年, 總會夢到他,夢裏他還是那龜毛脾氣, 被我的懶惰氣彎了腰, 拽我去跑圈。日頭很毒,我慢悠悠地往前跑, 他氣得跺腳。後來拿我沒辦法, 他就陪我一起跑。高高的影子灑在我腳邊, 我悶着頭, 只顧踩他的影子。就這樣一直跑,跑到夢醒。”
    王老漢睐她枯起眉心,安慰道:“人活一輩子, 哪能不經歷揮手告別呢。也許他早在你沒注意到的時候,鄭重地向你告了別。”
    沒注意到的時候嚜。浮雲卿盯着巷牆, 胡思亂想。
    那時卓旸站在崆峒山頂, 叉着腰杆, 頂天立地。欣賞過山頂風景,他笑得肆意張揚, 朝尚在山坡處掙紮的她揮了揮手。
    她沒看清卓旸眼底的不舍, 也就連帶着忽視了他的告別,只當他還在戲耍她, 追着他打了好幾拳。
    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要釋懷,可有些人事是一根陳年老刺,紮得比海還要深,捱過再多年歲,也拔除不掉。
    卓旸,緩緩,行香,許多無辜的将士……
    他們走得那樣匆忙,在數九寒冬,披着單薄的衣裳,饑腸辘辘地上了路。
    連坐是最殘酷的懲罰,但凡有點良心,都不願背上連坐的罪名。自己怎樣不要緊,最怕拉無辜之人下水。
    于浮雲卿而言,她知道那場騙局注定會落在她頭上,所以能原諒所有隐瞞與欺騙。她知道深陷騙局的她會無比痛苦,但于國朝百姓而言,這僅僅是一場普通的動亂而已。
    她還記得出降那日,坐在雲鳳金銅檐子裏,聽到的都是百姓的祝福。偶爾擡眼,瞧見他們亮晶晶的眸子,心裏便下了決定,她萬不能叫百姓失望。
    她擁有的,精致華美的簪珥,柔軟貼身的缭绫,美味的珍馐佳肴,全都由賦稅鋪就。
    想通這點後,她就什麽都不怨了。她願意犧牲在這場騙局裏,只要能牽制住敬亭頤,牽制住數萬叛軍,給百姓鋪就一個盛世。就算犧牲,也是英雄。
    可無辜的人不該犧牲。
    浮雲卿擡眸,拿着瓦片往牆上胡亂抹幾下,一幅畫的雛形就顯現出來。
    王老漢雖沒看懂,畢竟只有幾條交叉的線,可開口仍是誇贊,“好!我就等着你大功告成囖。寥寥幾條線,就能繪出千裏江山。小娘子,師從何人吶?”
    浮雲卿回道:“無師自通。許多事都是自己照貓畫虎學來的,不成體派,只圖個開心。有疑惑就翻書,再不濟問問身旁其他人。”
    王老漢又誇贊一番。待他走遠,敬亭頤才推開月官渡的門,朝浮雲卿踅去。
    他問:“打算什麽時候開始畫?”
    浮雲卿悵然地搖搖頭,“染料桶都提來了,本來想當場作畫,結果剛才想了些事,一下就沒了興致。”
    敬亭頤接來染料桶,“不急。長長的畫卷慢慢去畫,還有很多時間呢。”
    攬過她的身,蹭了蹭她的側臉,溫聲道:“午膳做好囖,是你愛吃的撥霞供。我可是待在廚房裏忙活了一晌呢,快去看看我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有一聲沒一聲地搭着話,不覺間就走到前堂。
    倆人正埋頭用膳,那廂麥婆子揿着一封書信走來,遞到浮雲卿手裏。
    麥婆子窺着她的臉色,猶豫道:“這信,是福州遞來的。”
    言訖,見浮雲卿怔住。阖宅只認得一家福州人,不過自打搬到臨安,與那家就不曾有過聯系了。
    浮雲卿顫抖地拆開信,默聲念着信箋上的幾列字。
    “是緩緩的爹娘來信。官家仁慈,念榮家舊情,将榮伯調到滑州任知州。”浮雲卿說道,“滑州屬京畿,離繁華的京都近,又是京畿諸州郡的腹地,出行便利,最宜久居養老。榮家早已啓程,北上必經臨安。榮伯說,榮家明日就能走到臨安。寫信是想問一問,要不要趁此時機聚一聚。”
    從前耀武揚威的榮殿帥,如今風塵仆仆,老态盡顯。緩緩走後,榮家人徹底沒了精氣神,一連窩在福州數年,終于捱到北上的時候。
    浮雲卿稱榮常尹為榮伯,驀地拉進兩家的距離。大家知她心中所想,連連附和說當然要聚。
    敬亭頤側目問:“要去哪裏聚?信上可有提到?”
    浮雲卿說沒有,“不過榮伯知道我住在哪裏。他們在錢塘門下船落腳,那我們明日先去錢塘渡口接應。不如就聚在月官渡罷,月官渡說是座宅邸,不如說是座小園林。觀景布膳,膳後倘若人家要去哪裏玩,那我們就盡地主之誼,陪他們去逛逛。總之要讓人家心裏踏實啊,畢竟是緩緩的爹娘。”
    敬亭頤應聲說好,把浮雲卿的話記在心裏,與婆子女使一道把宅邸收拾幹淨。
    次日清早,渡口霧氣尚未消退。浮雲卿翹頭以盼,終于迎來一隊人馬。
    為首的是榮常尹與呂氏,倆人遙遙睐見浮雲卿揮手,旋即投過去一個真誠的笑容。
    見面才知,榮家人有多滄桑。跟在主家後面的小厮舟車勞頓,腳一落地,先趴在河邊哕了幾聲。麥婆子見狀,趕忙給身後仆從使了個眼色,示意仆從照顧小厮。
    最前面,榮常尹與敬亭頤走成一排,浮雲卿與呂氏走成一排。
    蒼老的長輩早已看淡生死離別,所以提及緩緩,呂氏只是嘆了口長氣,并不刻意避諱。
    呂氏塞給浮雲卿一個香囊,“這裏面是緩緩摻出來的香丸,能存放幾十年呢。我在她卧寝裏收拾物件時,發現一整箱香囊,裏面裝着各種香丸。箱蓋上貼了張紙條,上面寫哪些香給爹娘,哪些香給好姐妹。叵奈那時府裏急着辦喪事,忽略了送香這事。等再清閑下來,榮家要去福州,您也搬到了臨安。兩地相隔,中間隔了五六年罷,再沒聯系過。”
    說起過去那些事,大家都很感慨。
    浮雲卿搓着香囊袋,囊袋裏幾顆香丸滾來滾去,隐隐能聞到一股清淡的果香。
    “那時我也急,急着去鄧州。那夜,緩緩冒着被砍頭的風險闖出诏獄,把我帶出公主府。那夜下了很大一場雪,緩緩衣裳單薄,潦草交代幾句,便騎馬直奔青雲山。後來再見,是在汴河邊。”
    呂氏掖捧淚,說道:“青雲山有座墳頭,是許太醫的墳,是我女婿的墳。緩緩出事後,榮家也常遭非議。都說我養了個只要男人不要爹娘的白眼狼,可分明當娘的最了解孩子。緩緩愛讀史書,姑娘家的身,卻生了顆入仕為官的心。可這世道,小娘子哪能當官啊。這世道,對聰明人不公,對娘子家不公,更對聰明的娘子不公。緩緩想為百姓做事,願望不成,憤怒,不解,灰心喪氣。她哪裏是因為許太醫投河呢,分明是因為這不公世道。”
    言訖,又怕話裏怨氣太重,旋即補充道:“好在如今民風越來越開放,官家聖明,設女官司,女官也能進舉為官,持笏板入朝。像請仙這種玄乎事,也不必再瞞着人做。嗳,緩緩要是能再多熬幾年就好囖。”
    浮雲卿說是啊,“盛世裏,日子總歸是會越過越好的。”
    呂氏擠掉淚珠,将話頭轉到浮雲卿身上,“您這幾年,過的還好麽?”
    問話時,浮雲卿正盯着前面敬亭頤的身影。她沒由頭地勾起嘴角,“日子嚜,還像從前那樣湊合着過。不算頂頂好,不算極其差,湊成‘一般’倆字。”
    不算頂頂好,她的确痛苦過。可熬走苦日子後,自己也感到驕傲。最痛苦的時候,就算身旁圍着親朋好友,自己走不出來,再多的鼓勵安慰都無甚大用。曾經以為過不去的坎,自己都勇敢地邁了過去。
    孤獨,勇敢,慢慢走上正路。
    不算極其差,臨安的确歡迎所有久別重逢與破鏡重圓。兄姊妗妗姐夫圍成一圈,而她坐在圈中心,抱着許多可愛的後輩,逗着毛茸茸的貓狗。大家其樂融融,聊家長裏短,聊重逢後的喜悅。
    再後來,她與敬亭頤重逢。兩個破碎的人治愈彼此的傷。
    敬亭頤給她搽去疤的藥膏,朝她手腕處吹了口氣。他還當她是一痛就哭的孩子,哄道:“吹一吹,疼痛飛飛。”
    夜間,她偶爾被敬亭頤箍得喘不上氣。起身看,原來敬亭頤深陷夢魇。她拍着他的背,“不怕,我在你身邊。”
    而今,她與呂氏并排走,聊起雞飛狗跳的從前,也都能心平氣和地說一句,“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該向前看了。
    敬亭頤這樣安慰榮常尹。從前互看不順眼的倆男人,今下竟也能和氣地坐在一桌,對酌噇酒。
    榮常尹抹了把老淚,“仍能想起,當初與你明裏暗裏地争鋒比較。那時我想,這年青人真是捉摸不透,渾身古怪。”
    敬亭頤輕笑,“那時我也想,這長輩真是執拗,不撞南牆不回頭。不過心眼淺,野心都寫在臉上囖。”
    兜兜轉轉,重逢離別,鑿成完美的閉環。
    送走榮父榮母,浮雲卿癱在圈椅裏,失神發呆。
    敬亭頤走到她身後,揉着她酸疼的肩膀,“當初我發覺榮緩緩動機不純,唯恐她害你,總提醒她離你遠些。我與她做了場交易,只要她承諾不害你,離你遠些,我就會告知她許太醫的墳冢所在。”
    浮雲卿被揉得舒服,哼唧一聲,“你倒挺誠實。就是總愛打馬後炮,這些事,還有那些事,倘若能提前跟我說聲,我哪裏會生你的氣。”
    “她應聲說好,可實際照樣與你有來往。她很聰明,那時時局變化莫測,大家忙得焦頭爛額,哪還顧得上約見。你和她的見面次數慢慢變少,她告訴我,已經與你鬧掰。我沒時間去想她所言是真是假,稀裏糊塗地說墳冢在青雲山。後來的事,你也知道。”敬亭頤有些懊悔,“倘若晚些時候再告訴她,興許她就能多熬幾年。興許多熬幾年,想通了事,就不會投河。”
    當然,他對榮緩緩有懊悔,只是因為她是浮雲卿的好姐妹。他只在乎浮雲卿,只在乎浮雲卿怎麽想。
    浮雲卿嘆道:“不怪你。許太醫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可就算沒有許太醫,緩緩照樣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活人勸生,可尋死人往往是被逼上絕路,無處可走,才會咽了氣。生與死,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選擇。緩緩做出了她的選擇,我們惋惜也好,哀嘆也好,總歸是得尊重她。”
    提到好姐妹,她又開口說起素妝,“素妝阿姊來信,說她跟歸小官人在一起過日子,游山玩水,不亦樂乎。歸小官人繼續做他的生意,補貼家用。金錠銀錠一箱箱往施父家裏送,老父親終于點點頭,同意了這樁婚事。當時我與歸小官人見面,根本沒想過他會是素妝阿姊的郎君。向來都是一廂情願的事,素妝阿姊幸福就好。”
    幾日陰天後,終于迎來豔陽天。這日浮雲卿提着染料桶,爬上梯子做牆畫。
    撲通撲通的動靜傳來,喚醒了靠牆歇息的卓旸。
    他揉了揉眼,打着哈欠走近。
    彼時浮雲卿正在畫作上寫着一行小字。
    “旸山開曉眺。”
    巷牆映着一幅山河圖,旭日東升,晨霧漸漸消散,兩座山脈高聳入雲,氣勢磅礴。
    幾乎不需思考,卓旸就認出,這兩座山分別是青雲山與崆峒山。
    綠野變初黃,旸山開曉眺。
    畫面裏,綠盈盈的枝葉交纏,處處都透露着蓬勃生機。
    浮雲卿牽着敬亭頤的手,指着畫作,“卓旸他就是朝氣蓬勃的人,永遠勁勁的,是田野間桀骜不馴的硬茬草。”
    敬亭頤看得認真,握緊浮雲卿的手,“他确實是。”
    在浮雲卿與敬亭頤的記憶裏,卓旸總是鮮活的。在卓旸眼裏,浮雲卿與敬亭頤也同樣鮮活。
    卓旸相當感動,站在巷牆前,盯着畫作看了很久很久。
    人影倏聚倏散,卓旸卻巋然不動,仿佛能站成永恒。他想,數次轉生,他也該釋懷了。
    有的沒的,不再去計較。好的壞的,任憑去發展。
    卓旸擡起腳,朝前走去。
    眨眼間,天上又飄滿雨。
    臨安的暮春是一場潮濕的雨季,雨滴不要錢地往下砸。順着瓦片流進高低錯落的雨鏈,在口淺的甕裏積攢,待水溢滿,水甕一倒,嘩啦啦地滲進雨水篦子裏。
    卓旸恰好被雨水潑了一身。衣裳仍舊幹爽,可骨頭架裏框着的那瓯心,比潮濕雨季還難解。
    他什麽都沒再占,就像那牆畫,孤零零地鑿在坎坷的牆縫裏,捱過日日複日日,被雨水沖刷褪色。
    他不敢回頭。就像知道自己會魂飛魄散那樣,知道只要回頭,就再也走不了了。于是他只能往前走,一步接一步。
    通衢之上,大家都披着蓑衣往家院裏跑。就連鑽進錢眼裏的商販都收了攤,有的物件來不及收,落在衢邊,被落水狗叼走。
    就像知道自己會魂飛魄散那樣,他知道,這是輪回轉生的末尾。
    谷雨,嗚鸠拂羽,戴任降于桑。
    是最後一次。
    眼前愈來愈模糊,腳底的路也不知何時裂開了縫,露出一道缟素般的白線。
    那白線或是本就亘在地面,勾緊他的腳腕,要把他拉到土地裏。
    卓旸無力地阖上眼。他獨自走到了故事的末尾,靜靜地,悄悄地邁步走,沒給挂念他的人留下一分念想。
    那面巷牆或是本就搖搖欲墜,雨季後,旋即開裂塌陷。
    那幅畫自然被雨水吹得連殘影都不剩,消失得幹幹淨淨。
    與之一同消失的,是在閉環裏走了很久的卓旸。
    他或是本就該埋在多情多雨的怪魂鄉,連殘影都不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