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
林潛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逃避。
夜幕落下，燈火初上。
少年獨自站在剛剛修補好的城牆之上，岑寂的黑眸，俯瞰着城牆內外的景象。
城外,是一片幽深黑暗的密林,龐大的屍潮正聽從他的命令，靜靜蟄伏于密林之中。
城內,則是零落的燈火。
屍潮才剛剛退出城外,東部基地損失慘重,幾乎已經沒剩下幾個活人。衆人還沒來得及修補直面屍潮、失去親人的創傷，便要強打起精神來,努力重建破敗的家園。
在此期間,東部基地裏，仍然不斷有人因傷口感染而喪屍化。
只是,喪屍化之後的人們，都聽從林潛的命令，離開東部基地,彙入了森林裏的屍潮。
林潛不是沒有動過直接施救的念頭。
可他再清楚不過——
他的血,或許能救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
可是，十年末世,有多少人類感染了羲和病毒，變成喪屍，游蕩在外……
他其實早就意識到,面對不計其數的喪屍，他根本無能為力。
若要救更多人,只有一個辦法——
一個未必能成功的辦法。
一個林潛萬分恐懼的辦法……
一陣輕巧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林潛知道，是葉璧清來了。
“這裏的視野，很不錯。”
葉璧清走了過來，靠在城牆邊上，和林潛一起，俯瞰着下方的寥落的煙火：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聽同事說東部基地有多好多好。沒想到，那次大轉移，我沒能活着出來。直到喪屍化之後，才有幸來到這裏。”
林潛轉頭，望了過去。
葉璧清仍是白天的那一身研究員制服，胸前別着銘牌。
短短三天時間，除去親自照看林潛的健康情況之外，她已經接手生物二所，和顧清璇他們一起，重啓了羲和病毒相關的研究。
這一次，有了林潛和淩棄的幫助，他們有充足的時間、安穩的條件，來嘗試研發抑制病毒的解藥。
可是進展，卻不甚樂觀。
即使參與研究的人，有被稱為“羲和之母”的葉璧清，人們要面對的坎，仍是一個也少不了。
林潛輕聲問：
“媽媽，你會後悔……研制羲和病毒嗎？”
葉璧清嘆息一聲：
“事已至此，談不上後不後悔。從一開始，我研究羲和，只是想盡我所能，給你一條生路。我沒想到，真的闖出了一條生路；更沒想到，人類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
“可你若問我後不後悔，”葉璧清看着身旁神情專注的林潛，眼神變得柔和，“我會告訴你，我不後悔。”
林潛心中震動。
他眼睫顫抖了片刻，輕聲說：
“羲和病毒的擴散，本來就不是你的本意。”
“嗯哼，”葉璧清應了一聲，“但不可否認，如果沒有我，羲和不會誕生，喪屍不會遍布全球。”
林潛沉默了片刻，笑了笑：
“說不定，如果沒有你，他們會研究出更糟糕、更無解的病毒，人類因此滅絕，沒有任何的轉機。”
葉璧清的目光，深深望向了林潛。
“不排除這個可能。”她柔聲說。
林潛的聲音變得很輕，輕到有些飄忽：
“我的……血……似乎可以轉化病毒……”
葉璧清溫柔地看着林潛：
“幾十年了，從我自己的實驗室，到羲和研究所……我見過太多種羲和病毒結構和喪屍實驗體。可我從沒見過一只喪屍，能夠像你一樣，克制得住瘋狂攻擊和進食的本能、保有這樣鮮活的人性——”
“潛潛，你的努力，是有效的。它引發了某種不可再現的良性突變，并且能夠通過血液傳播……這是幾千億分之一的概率，也是實驗室裏，再也不可能複現的情況。”
幾千億分之一的概率……
葉璧清說，他的努力，是有效的……
原來，他竟做到了……這樣困難的事麽？
“可我不知道……該怎麽選擇……”
林潛說。
“淩棄怎麽說？”葉璧清忽然問。
林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良久，輕聲說：
“他希望我……好好養傷，不要胡思亂想。”
葉璧清無聲地笑了：
“他是個好孩子。”
葉璧清明明在誇淩棄，林潛卻莫名有些耳熱。
他咧嘴一笑，輕輕嗯了一聲：“他很好。”
“那麽，你呢？你怎麽想？”
葉璧清問。
林潛聲音變低了。
他誠實地說：
“我……不想死，不想受控于他人、失去自由。我真想用這副健全的身體，四處走走，好好看看現在的世界……”
“嗯哼，”葉璧清點了點頭，微笑，“然後呢？”
林潛的聲音變得更低：
“可我也想……救大家……”
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了……
林潛的回答，沒有出乎葉璧清的意料。
“你可以做任何選擇。”
她溫柔地望着林潛，輕聲說：
“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和知遠，永遠都會站在你身後。”
——若他前行，她會陪在他身旁，為他遮風擋雨。
——若他退縮，她便自己去做那一柄利刃，披荊斬棘，代他完成未竟之事。
一如過去的二十餘年，葉璧清一直所做的那樣。
*
夜色更深。
東部基地裏的燈火一盞、一盞熄滅。
很快，星光如銀屑灑落夜空，缤紛閃爍，美不勝收。
林潛與葉璧清并着肩，靜靜看了一會這美麗的星空，便辭別了她，緩緩向下走去，走向基地裏唯一亮着的那盞燈火——
生物二所舊址之中的燈火。
他輕輕推開門。
“這裏是特殊管制區，閑雜人等禁入！”
門後的警衛站起身來，攔在林潛身前。
“我是林潛，”林潛頓了頓，低聲說，“那個喪屍王。”
警衛張大嘴，愣了一下，良久，不知所措地收回手：
“您、您來了？他們叫您來的？”
林潛被這個問題問住，認真想了想。
良久，他輕輕點頭，越過守衛，徑直走了進去。
林潛在生物二所待過不短的時間，對這裏稱得上是熟門熟路。
他靜靜地走在光潔的走廊上，路過一個又一個昏暗的、緊閉的實驗室。
最後，停留在唯一一間亮着的會議室前。
會議室的門敞開着。
林潛站在門口，便聽到裏面傳出來的争執聲：
“指揮長……克隆的所有胚胎全部死掉了，我們排除了所有的原因……”
“葉博士也說過，那種情形幾乎不可能再複現，我們不該繼續這樣做無用功……”
“人類再也經不起一個十年、兩個十年的等待……”
林潛等了等，一直沒有聽到淩棄的答複。
他放輕了腳步，走進會議室。
衆人見到他進入，忽然噤了聲，咽了口唾沫。
林潛擡首，對呆愣着的衆研究員露出一抹禮貌的微笑。
然後轉過頭，環視着會議室裏的景象。
這裏擺放着無數個在不同階段宣告克隆失敗的實驗品樣本，以及它們在死亡階段的超高清照片和分析數據……
每一個克隆體，都源自林潛身上取下的細胞……
研究員們努力地嘗試克隆林潛，作為更充分的血液來源，轉化那些在喪屍化之後失去神志的人們……
可是，如林潛所見，每一次克隆，都失敗了。
——他們無法以現有的科技，複制另一個林潛。
林潛安靜地、認真地，看着會議室裏的一切。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那個背對着門口，低着頭長久沉默的高大男人身上。
淩棄咬着牙關，絞盡腦汁、黯然思索着，完全沒有注意到，林潛走了進來，看到了一切。
林潛仔細觀察着淩棄略微消沉的背影，忽然發現——
明明屍潮已經退去，東部基地得到北部基地的支援，衆人齊心協力重建着基地，一切向好……
淩棄的身上，不知為何，卻透着淡淡的憔悴。
——林潛知道，他已經盡力了。
“淩哥。”林潛輕聲說。
淩棄身軀一震，沒有回頭。
“你怎麽來這裏。”
他低聲說。
“我……”林潛想了想，低聲說，“我決定……”
“出去。”淩棄冷聲打斷了他的話。
林潛一怔，擡頭看了看周圍的研究員，良久，緩緩歪了歪頭。
幾名研究員了然，朝着林潛點點頭，很快退出了會議室，反手帶上了門。
“我是讓你出去。”淩棄說。
林潛放輕了聲音：
“可是……我已經決定了，淩哥。”
“你能決定什麽。回去。”
淩棄煩躁地深吸了一口氣，當着林潛的面，點了根煙，吞吐着。煙霧缭繞。
林潛輕聲說：
“我會留在這裏，配合實驗。”
淩棄閉了閉眼，喉間湧上酸澀。
原來……不管他有多麽強大的異能、多麽穩固的對于東部基地的統治……都可以被這一句話，輕松地擊潰。
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自己是那樣無能、那樣脆弱，竟保護不住自己最珍惜的那個人……
“我說過，不會留你一個人。”
冰冷的聲線，透着幾不可察的顫抖。
果然——
淩棄記得自己的承諾。
一股暖意湧上心間。
林潛緩緩歪了歪頭，臉上露出一抹燦爛而溫暖的微笑。
“我不是一個人吶，淩哥。”
林潛溫柔地說：
“有你陪着我，媽媽陪着我，爸爸陪着我，東部基地的大家陪着我，外面的屍潮，也陪着我……”
如果他是童話裏那只從未長大的醜小鴨，那麽他所愛着的人們，便是他從身上長出的一片片飛羽，最終彙成了一雙豐厚的羽翼，讓他真正蛻變成夢想中那只白天鵝的模樣——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吶。”
林潛笑着說。
少年話音還未落下，對面的那人已緊緊擁抱住了自己。
林潛察覺到，對方微微顫抖的胸膛，以及從來未曾示人的熱淚。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淩棄也會有眼淚。
“林潛……”
他低低地喚，聲音帶着幾不可察的哽咽。
林潛反手擁住他，如葉璧清小時候安慰自己時那般，輕輕拍打着淩棄的後背，等待着他平靜下來。
不知何時，會議室的門重新開啓。
門外站着東部基地幾乎所有的研究員，他們隊形整齊、神情肅穆地望着他。
林潛朝着他們，輕輕點了點頭。
自林潛同意實驗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毛發，都已經不再是他自己的，而是屬于這個基地。失去它們的時候，他可以喊疼，但是，或許不會再有人能夠真正幫助他。
……研究區的門緩緩合上，這将是一個漫長的實驗。
春天會來嗎？林潛不知道，有時，他也對自己的決定感到絲絲的迷茫。
可他知道，這是唯一可能有希望的辦法。
林潛望向緩緩合上的門外，仿佛從那裏看到了恢複人形的常欣、賀十八、關山、祝小刀；看到了黎鋒正與黎晴相擁而泣；看到了葉璧清和林知遠堅定而溫柔的身影；看到了陳茵茵和陳向前正對着他點頭微笑……他甚至看到了小七和席烈陽，看到了無數個他曾經擦身而過，卻并不了解其生平的無名喪屍們……
最後一眼，林潛看向了此時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神色冷硬，眼眶卻微微發紅的淩棄。
他松開了淩棄的手，最後對他露出一個燦爛而溫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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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062年，東部基地，交易區，紀念廣場。
烈日高懸，把地面烤成了炙熱的鐵板。唯有廣場周邊的小樹林，偶爾随風送來絲絲的涼氣。
紀念廣場上立着一片深色的碑林，上面刻滿了許多許多的名字……
幾個小孩在碑林之間奔跑着玩耍，玩累了，便圍向廣場中間一輛粉色的冰淇淋車，嚷嚷着買冰淇淋。
“十年了……”
一旁的游客，望着眼前熱鬧而充滿生機的一幕，擡手擦了擦額間的汗水，朝身邊人感嘆着：
“……末世結束到今天，居然已經有十年了。你去問問現在的小孩，誰敢相信，十年前，就在這裏，擠滿了生吃人肉的喪屍，東部基地差點連活人也不剩一個……”
他轉過臉來，那一頭紅發的熟悉面容，赫然是賀十八——
“哎，小心點！”
一個小孩拿着冰淇淋，差點撞到他身上。賀十八扶了他一把，亮了亮嘴裏的獠牙，喃喃道：
“也不怕我發癫吃了你……”
小孩瞪着他，做了個鬼臉，額前結出淡藍的冰霜。
“幹，你也是新人類？”
賀十八一驚，忙收斂了獠牙，放那小孩笑着跑開了。
一旁的常欣白了他一眼，沒理他，高聲問店主：
“我的冰淇淋還沒好麽？”
“快了快了——”
“這寫的啥？”賀十八百無聊賴地看着一旁的碑林，念叨着，“20052……紀念……抗擊屍潮……林潛……淩棄，哎喲，還有你和我……哈哈哈，這做得，怎麽跟墓碑似的……”
常欣猛抽他的腦袋：
“墓碑個頭啊！這叫紀念碑！敢咒我死，你不想活了啊？”
兩人打鬧起來。
不遠處的樹蔭底下，坐着一名膚色異常白皙的少年。他靜靜坐在那裏，望着那兩個熟悉而鮮活的身影，無聲地笑。
——那少年，正是林潛。
十年了，長期待在實驗室裏的他，好像沒有繼續長大，仍是當初的模樣。
只是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下來。
十年之間，長期大量的血液被取用，無論進食什麽樣的專用補劑，也無法讓他維持一個正常的體重。
哪怕，他仍是喪屍王。
不知何時，一只抹茶味的冰淇淋，被遞到少年面前。
林潛咧開嘴，露出一抹燦爛溫暖的笑容，輕輕接過，珍惜地品嘗了一口。
“真好吃呀。”
他笑着說。
在實驗室裏，研究員從來不讓他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
淩棄沒說什麽。
自從十年前，瀕死之時接受了林潛的血液後，他也同他一樣，再也品嘗不到任何能讓人為之喜悅的滋味。
所以他自然知道，林潛說冰淇淋好吃，不過是在胡說。
可是，望着面前熟悉溫暖的笑容，淩棄仍是情不自禁地微微勾起唇角：
“好吃就行。”
林潛朝他咧了咧嘴，繼續慢慢舔着手裏的冰淇淋。
他雖然嘗不到任何滋味，卻能感受到其中的沁涼。
“他們說，我以後，不用再待在實驗室了，對嗎？”
林潛問。
淩棄點點頭：
“抑制羲和病毒的藥物，早在五年前就從你的血液裏提取出來，做成疫苗，推廣到全球，轉化了大部分喪屍……秩序早就已經恢複。後面的幾年，只是在彌補一些漏洞罷了。現在，已經遠遠足夠了。”
他們再不放人，淩棄恐怕要下令強行解散實驗室，說什麽也要把林潛救出來，讓他回到自己身邊……
林潛嗯了一聲，擡起亮晶晶的黑眸，望着遠處草地上，拿着冰淇淋奔跑歡笑的小孩。
終于……那裏奔跑着的，不再是毫無意識的行屍走肉，以及面容枯槁、衣衫褴褛，為了有限的資源而相互傾軋的人類。
“真好呀……天終于亮了。”
林潛捧着手中的冰淇淋，露出燦爛的微笑。
“嗯，”淩棄低低應了一聲，望了他一眼，神情變得柔和，“天亮了。”
是啊。
天，亮了。
無數人艱苦守望的長夜，終于迎來了黎明。
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
林潛忽然察覺，手背熱了熱。
他微微一怔，低下頭，便看到不知何時，淩棄有力的大手，已緊緊握住他的——
好似再也不願松開。
林潛笑着反握住對方溫暖的手，亮晶晶的眼眸擡起，滿足地望着前方不遠處的景象。
那裏，陽光燦爛，綠樹成蔭，大人和小孩在其間嬉笑玩鬧。
那裏沒有饑餓、恐懼和憂愁。
人們活着，僅此而已。
這便是一個美麗的、平凡的、珍貴的午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