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陌上花开满时 > 第 65 章 京城报仇第六十五天
    秋雨淅淅沥沥。

    晏容时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墨迹尚新的供状。末尾签字画押,写明供状之人的姓名:“朱臣年。”

    供状篇幅不长,里头只两件事:

    其一:朱臣年自称是郑相麾下幕僚。

    其二:坚称被绑是一场误会。他在街上偶遇应小娘子,想起近期听闻的余庆楼案,起了好奇之心,闲聊几句而已。

    当然,第二条证实是谎言。

    应小满回家半途中遇到个不怀好意的中年文士,把坏人对她说的原话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

    所以,朱臣年清楚地知道应小满的身份,并且知道应小满的义父和余庆楼方掌柜相识的往事。特意来寻她。

    至于他半路拦住应小满想说什么,话未说完,目的不明。

    但一定有目的。

    晏容时思忖着,指节在供状上敲了几下。

    人是郑相幕僚。朱臣年这回来寻应小满,是他主家郑相的意思?他自己的意思?背后另有其人?

    但人突然暴死在河童巷小院中。

    而且是在晏家好手的严密看守下,被人无声无息潜入房中,扭断颈骨而死。

    线索又断了。

    细烟雨笼罩的京城,仿佛有一只冥冥之中的无形之手,于某处严密操控着局面。一旦案件有所进展,即将突破的前夕,即刻掐断线索。

    但反过来想……被刻意掐断的线索,正是有用的线索。

    长檐雨声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仵作验尸完毕,把尸首交还大理寺看管。此刻裹着白布的尸身就停在堂下。

    晏容时的案牍前,依次摆放着几份供证。

    刑部主簿周显光供证:

    大理寺移交刑部过程中动了手脚,被两边文书一笔勾销、凭空消失的众多收缴赃物,俱交由大理寺卞评事处置。

    大理寺评事卞知书供证:

    大理寺收缴的赃物,按照不同功用,有许多的销赃渠道。铁器高价卖给城东余庆楼。无论私铸还是官造铁器,无论犁田的铁耙,翻墙的飞爪,飞贼偷来的铁蒺藜、小铜炮,余庆楼都要,稳定可靠,是合作多年的销赃渠道。

    至于余庆楼要这些铁器作什么?卞评事一问三不知。他只记得被大理寺收缴入库的一门报废的虎头小铜炮,叫他赚了一大笔。

    余庆楼掌柜方响供证:

    北国土地贫瘠,急缺精铁。两国长期交战,边境查禁铜铁交易。余庆楼作为在京城的长期据点,重要任务之一,便是购买精铁武器。

    但武器管控严厉,再如何热络交结,京城这些六七品的主簿、员外郎们不敢牵扯进武器库买卖。余庆楼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民间私自买卖、官府查缴的精铁器尽数买下来。能买多少是多少。

    “去年秋冬传遍京城的精铁武器倒卖大案?和余庆楼无关。”方响扛了几轮严刑拷打,依旧死活不松口。

    晏容时提审过他一次。方响当面自嘲地道:“若有交结贵人,悄无声息弄走满库仓精铁火器的本事,余庆楼又何必连民用的铁耙

    、盗匪用的飞爪都收?老夫又何必在余庆楼里一待二十年?归国领功荣养不好么。?()_[(.)]??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s)?()”

    说得虽然不好听,确实像大实话。

    绵长不绝的细雨里,晏容时取过另一摞供状。

    这摞供状是十一郎近日坐镇兵部,跳过上头的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从官衙主事的五品兵部郎中以下、直到八品承务郎的几百号官员挨个排查提审,录来的口供。

    边境长期有战事。朝廷倚重兵部,年年拨下大笔开支。

    兵部养出了一大群老油子。

    这些每日过手六部来往庶务的低品阶官员,一个个提起库仓里消失的大批精铁武器便哭诉叫屈:

    “兵部记录在册的武器数目,和京畿三处库仓里的实际数目,从来就没有对上过。()?()”

    “几十年了。兵部里人人皆知,这就是一笔陈年烂账。()?()”

    “不止库仓里的武器数目和在册数目对不上,各处禁军、厢军的实际人数,边境配发马匹数目,从来都对不上。下头报上来的数目原本就不实,我等身在京城,又如何核实?()?()”

    “兵部惯例,每逢大战前夕,只需调拨去边境的武器数目符合调令即可。若清点数目不够便紧急赶工赶制。至于库仓里到底囤积了多少武器,册子上的数目多少,没人当真。”

    人人过手都拿一点。人人都觉得自己无辜。消失了整片海,怎能责怪海边只舀了一滴水的人呢。

    厚厚大摞供状最上头三份,是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的录状。

    去年新调来兵部的右侍郎年轻气盛,就是他察觉京畿三大仓囤积的精铁武器亏空了一整仓,把事情捅了出来。

    兵部左侍郎已经在兵部坐镇十年。

    当着紧追不舍的十一郎,沉默良久,说了句:“武器库仓亏空之事,其实,早在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就已如此了……”

    坐镇兵部二十年的兵部尚书沉默了更久,最后说:“水至清而无鱼……”

    十一郎早晨亲自来大理寺移送供状时,人就坐在对面。

    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狭长眼里泛起阴沉幽光。

    “听听看,七郎。这帮老油子推来推去,推到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头上去了。”

    大理寺吏人奉上清茶,十一郎冷笑连连。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突发’的‘精铁火器倒卖案’。有的只是一年遮掩一年,掩盖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亏空。官场自成规矩,人人习以为常,库仓武器不够,紧急赶制就是。钱不够,伸手跟国库讨要就是。消失的整仓库精铁火器去向如何?究竟怎样一点点地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如何在众多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只要六部如常运转,谁在乎。”

    十一郎越说越气,愤然抬手砸了茶盏。茶水流淌满地。

    “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老匹夫在隐晦告诫我无需多管闲事!四月里我曾单独提审一位掌管武器库仓的前兵部员外郎,许以重诺,他才松口说考虑考虑,当夜就暴死狱中,难说其中没有这些人的手段!”

    “七郎,牵

    扯到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如何追查?这件事你如何想?七郎?!()?()”

    晏容时的长案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供状。

    修长指节按住面前一份,耐心地挨个翻找着,从纸堆里搜出第二份。

    “稍安勿躁。先看看我家八郎的供状。?()_[(.)]?⑨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不紧不慢地把晏八郎的供状拿到近前,果然一目十行地查看起来。

    十一郎的嘴角抽搐:“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晏八郎的事?他在你手里翻不出浪花,谋害你这兄长的案子往后推一推……(s)?()”

    “推不得。八月天气不算冷,再推几日,尸身要放坏了。()?()”

    晏容时几句对话间已经找到了想要寻的关键字眼,指节在纸面上轻轻地叩了叩。

    “去岁冬夜晚,当街拦住八郎,巧舌如簧说动他往外递送消息的,是一位四十来岁年纪的文士。身高七尺上下,体态瘦削,山羊胡,言谈颇为文雅。——相貌对上了。”

    他当即吩咐下去:“八郎人在何处?传来上堂。”

    晏八郎正在戴罪立功。

    在大理寺某处审讯室里,昏天黑日地审人犯,录口供。除了一天三顿堂食机会能出审讯室放放风,几乎不见天日。

    被自家兄长相召,晏八郎像个幽魂般飘过来。

    眼下青黑,比起关在待审小院整天伤春悲秋那阵,人瘦了一大圈。

    晏容时满意地召八郎近前。

    晏八郎确实能干。有他顶着,自己最近清闲了不少。

    晏容时开始每日例行的温言勉励。

    “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罢官待审。但你的运气实在好,最近大理寺接连排查大案,急缺人手。因此,才有罕见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放在你面前。八郎,你还能顶得住否?”

    晏八郎强打精神,咬牙说:“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做更多!”

    “很好。过去堂下,看一眼角落停着的尸体。”

    晏八郎不明所以,但人陀螺般转了几日,脑子已麻木了,幽魂般地飘过去,果然掀开白布盯一眼。

    只一眼就脸色大变。

    连着倒退两步,扶住墙柱,闭了闭眼。

    晏容时露出满意的神色:“所以你们认识。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如实说。”

    “有劳。”他把晏八郎的供状放去十一郎面前。“亲友涉案,审断回避。”

    十一郎:“……”谁让他不长记性,一次两次往七郎面前凑,活该他被抓差!

    十一郎面无表情地提笔蘸墨。

    晏八郎的供状又新添三四行。

    被掐断颈骨而死的文士朱臣年,他不知姓名,但确实就是去年冬日开始和他接洽,见过几面的“幕僚”。

    朱臣年背后的主人,便是许诺晏八郎“高升”之人。

    晏容时把朱臣年的那份供状翻过来,在“郑相”两个字下,提笔画了个圈。

    若无其事把供状扔进一大堆卷宗里。

    值守吏人战战兢兢送上第二杯新茶时,晏容时另起个话头,和面沉如水、查验尸体相貌的十一郎说话。

    “说起我祖父,

    老人家看人极准。曾经有几次笑说点评朝廷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

    性情,

    为人,

    长处,弱点,事后均一一应验。”

    “朝中只有一人,他老人家看走了眼。这位无论性情还是处事,和祖父当年的预判截然不同。祖父因病隐退后,还有两三次提起了他。”

    十一郎的注意力被转移过来。

    “晏相当政时的后起之秀,如今年岁只怕也不小了。不知评议的是哪位朝廷栋梁?”

    晏容时捧着茶盏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正是如今的郑相。”

    ——

    傍晚时分,老门房颤巍巍把两个灯笼高高挂上大理寺官衙门楣时,一辆马车在官衙台阶前缓缓停下。

    应小满跳下车,搀扶着义母和阿织下车。晏家几名长随从马车上提下大包小包。

    “西边请。”隋淼当前带路,走进大理寺。

    河童巷突发命案,住在隔壁的应家又成了人证,又住进来官衙西边小院。住的还是同一间小院。

    一回生,二回熟,应家人这次搬进来官衙住,心态比上回自在了很多。

    宫里赐下的玉如意最先从箱笼里取出,连同观音大士画像供奉在堂屋正中,其他的箱笼包袱再慢慢收拾。

    义母一边收拾着箱笼一边和应小满闲聊。

    “咱们又搬进官衙里,七郎晚上会来么?他忙成个陀螺了。”

    “最近有八郎帮他。七郎这边逐渐腾出手,可以偶尔过来咱家吃饭。如今搬进官衙了……兴许得空就会来吧。”

    义母很高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兄弟就该互相帮衬着。”

    但对着眼前摆了满地的大包小包,人又犯起了愁。

    “马上要回老家了,咱们还搬来搬去,够折腾的。”

    应小满抿着嘴只笑,高高兴兴地把包袱打开,物件四处放好。

    阿织含着隋家哥哥帮忙搬家时塞来的糖人儿,笃定地说:“阿姐喜欢住这里。”

    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

    心里惦记着人,嘴上硬扯别的事。

    “肉铺子就在斜对面,走过去几步路就到了,做生意方便。就在这里住到八月底也不错。”

    义母不信:“住在官衙里做人证录口供,怎么做生意?你还能在官衙里杀羊?”

    应小满顿时一懵。忘了这茬了……

    “等七郎过来,我问问他。”

    ——

    “把这袋卷宗交给晏寺正。”

    晏容时当面把整牛皮袋二十来斤的卷宗移交给执事官员。

    方掌柜在京城人脉太广,他自己供认的定期走动交结的人物就有三百余人。录供急缺人手。

    还好现在有晏八郎玩命地干活,一个抵仨。

    “替本官传话给晏寺正说,余庆楼奸细案已经上报给朝廷,定下八月中结案。每日至少录二十份口供,就能及时结案,将功抵罪,望他努力。对了,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一道炙羊肉,叫他多吃点,莫累倒了。”

    “是。

    ”

    执事官员吃力地拖着沉甸甸的卷宗袋子走远。

    天边笼罩的暮色中,晏容时换下官袍,走出官廨值房,沿着廊子往西,敲响了西边一排清净小院的其中一处院门。

    门打开了。

    阿织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欢天喜地回头喊:“婶娘,阿姐。七郎来啦!”

    晏容时笑着揉揉阿织的丫髻,把手里香气扑鼻的油纸包递过去。“厨房现做的炙羊肉,拿去给婶娘。你阿姐呢。”

    “在东屋里收拾东西。”

    阿织捧着油纸包,蹦蹦跳跳去屋里找义母拿大盘子。

    其实应小满已经听到动静,三两步迎出来,人此刻就站在屋檐下,迎面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暮色里跨进门槛。

    晏容时立在小院竹林边,视线往东边厢房方向扫过,空荡荡不见人。微微一怔的功夫,眼角里却瞥见一道苗条影子蹑手蹑脚地贴着长檐阴影挪动。

    一双桃花眼里顿时漾出了笑意。他故作不知,还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笔直往东屋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应小满忍着笑,张开手臂直扑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前方郎君的腰:“——七郎!”

    晏容时反手搂住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把人抱起转了半圈。

    “哇。”堂屋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惊叹。阿织兴奋地喊:“七郎,我也要抱抱~我也要转圈唔唔——”

    义母一手托着炙肉盘子,一手拖着阿织,刚迈出堂屋的脚缩回去,在屋里大声地说:“咳,幺儿,我们要出去了。”

    “婶娘,我们刚才已经出去了唔唔——”

    小院竹林边拥抱的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

    借着小院灯光,晏容时仔细观察应小满此刻的神色。他心里有隐忧。

    毕竟事发突然,在她眼前出了条人命。

    “人证暴死隔壁,你可受着惊吓了?”

    应小满仰着头,眼神晶亮莹光,惊吓没看出来,倒有个问题问他:“大理寺小院里能不能杀羊?”

    晏容时:“……”

    很好。完全没受惊。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

    晏容时耐心跟她解释官署规矩:“官衙大门只供人出入,就连大理寺养的猎犬都要从西边侧门进出。忘了?”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烦恼地琢磨了好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

    “那,把活羊牵到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借块地杀羊?”

    对着面前满是期待的晶亮眼神,晏容时没忍住,抬手捏了捏粉嫩柔软的脸颊。

    “就跟大理寺的狗过不去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狗子: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