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天色暗下來,林楠績在院子裏賞月。
馬上就是中秋,夜裏暑氣微微降了,不那麽悶熱。
桌子上擺着各色瓜果,林楠績躺在躺椅上,優哉游哉地摸出一本話本,興致盎然地看着。偶爾擡起白皙纖細的手指捏過一串葡萄,邊看邊吃,好不惬意。
不知道隔壁李承禩已經大動肝火。
這躺椅是李叔找人專門做的,藤條編織,柔軟又舒适。
等李承銑過來的時候,林楠績已經躺在躺椅上睡着了。
躺椅上的人兒,身形纖細修長,好好地養了這麽些時日,除了臉頰略微圓潤,也不見身上長肉。眼下睡着了,手裏還抓着話本,手指又白又細,像鮮嫩惹眼的蔥白。許是夜風有些涼,打了個噴嚏,李承銑将身上外袍脫下,罩在林楠績身上,動作輕柔地将人大橫抱起,準備回屋睡覺。
就在這時,李岱忽然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大人……皇上……”
李承銑停下腳步,懷裏抱着林楠績,轉身看向李岱,壓輕了聲音:“何事慌張?”
李岱在李承銑面前幾步停下,低聲道:“門外黎四公子求見。”
“黎四?”兩個字在李承銑舌尖上滾了一圈。
李承禩?
大半夜的,他來做什麽?
李承銑将林楠績放到屋中床上,然後才對李岱說道:“讓他進來。”
李承銑細心地将被子蓋到林楠績身上,又将屋中的蠟燭吹滅,這才回到院子裏。
李岱已經将人帶過來了。
黎四伫立于院中,身着一襲皎潔的月白長衫,身形顯得尤為瘦削。他長袖輕垂,伸出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盡顯嶙峋的骨骼輪廓。面色慘白如紙,透出一股病入膏肓的虛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将他吹倒。
李承銑的眉頭微蹙,鼻端聞見一股濃烈的魚腥臭味。他的視線緩緩下移,從黎四那張略顯病态的臉龐流轉至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勾着一根粗糙的草繩,繩下懸挂着兩尾魚。
準确來說,是兩個只剩下半條身子的魚。
那魚被貓啃去了魚腹和魚尾,只剩下孤零零的半截身子,身上還沾染泥土。兩雙魚眼睛仿佛永不瞑目一般,冷冷地窺視周遭,渾身散發出腐臭。八月的天氣,也不知道這魚放了多久,滿院子都是腥臭難忍的味道。
黎四站在院子裏,拎着魚,卻仿佛什麽都沒有聞見一般,隔着空氣,和李承銑對視着。
李岱站在黎四後面,一臉的無奈和難受:“黎公子,您這是幹什麽?都這個時辰了,您這樣突然闖入,于禮不合呀。”
“這味道實在難聞,您非拎着魚幹嘛呀?”
“我家大人才剛睡下,別把他吵醒了……”
李岱絮絮叨叨的,黎四卻全然沒有理會,病态的面容泰然自若。
李承銑站在走廊下,隔着兩級臺階,看向站在院子中的黎四。
對視良久,李承銑才開口:“何事前來?”
黎四看着李承銑這張近在遲尺的臉,眼中忽然閃現出病态的笑意,擡手将魚往前一扔,扔到李承銑的面前。
“不知道哪裏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貓,竟然将吃剩的魚埋在我的窗下,我來是讨要個說法。”
李岱“啊”了一聲,腦子裏的弦搭上,驚呼一聲:“是那偷吃的貓幹的!”
還真跟自家有關系,李岱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對不住,對不住,還真是那小畜生造的孽。”
“前兒我家大人還納悶呢,這一條偷一條幾斤重的魚,也不知吃不吃的完。”
“沒想到是吃了一半埋起來了,真是對不住。”
李岱連忙叫來人,把地上那攤臭魚拿出去扔了。
“快快快,快把這魚拿走,別污了貴人的眼。”
底下的仆人立刻來把那兩頭臭魚拾走,但味道卻沒有那麽快散去。
李承銑站在走廊上,夜風穿廊而過,吹起他的袍袖。他定定看着眼前站着的病弱男子,緩步走到院中,低沉偏冷的嗓音在夜風中響起:“原來是家中的貓兒闖禍,給黎公子府上添麻煩了。想必清理起來也頗費一番功夫,李岱,取些銀票來,賠給這位黎公子。”
“不必了。”黎四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這魚在家中埋了幾日,剛剛挖出,院子裏的味道一時半會散不去,叨擾前來,是想借個住的地方。”
李岱又“啊”了一聲,臉上浮現棘手的神情:“借……借住啊!”
黎四皮笑肉不笑:“我見貴府房屋頗多,怎麽,不方便?”
李岱眉間皺紋都擰起來了。
他們理虧在先,若是不答應,顯得他們仗勢欺人。
要是尋常借住也就罷了。
可是皇上在這兒呢,外人借住多有不便。
黎四和李承銑的目光,在空中無聲地交鋒着,互不相讓。
李岱只能無聲地用目光詢問李承銑,等待主子發話。
就在這時,李承禩和李承銑同時被一道聲音分了心神。
【好臭啊!誰把茅坑搬來了嗎?!】
李承銑意有所指地看了黎四一眼,又掃了一眼方才臭魚的位置,始作俑者是誰,不言而喻。
黎四不甘示弱:“這味道确實像茅坑,貴府可是把我害慘了。眼下我府上像是炸了茅坑的味道,如何還能住人,更何況我還是個病人。”
李承銑聽見黎四的話,神色在一息之間變了幾變,袖子裏的手握成了拳,又松開:“說的有道理。”
就在這會兒功夫,林楠績在屋子裏被熏醒了,迷迷瞪瞪地翻身坐起來,滿臉烏雲,起床氣鬧得。
他翻身下床穿鞋,一把推開門,就看見外面站着的兩個人。
林楠績捏着鼻子,狐疑道:“什麽味道這麽臭?”
李岱将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林楠績聽罷,滿臉詫異,沒想到是這樣,頓時感到不好意思了:“對不住,對不住。”
黎四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看來還是林大人明事理些,不像有些人,只會拿銀錢打發人。”
林楠績眨了眨眼,看向李承銑。
李承銑滿臉無辜:“家裏的貓禍害這位公子的宅子,我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管。我見黎公子身子骨弱,家中也沒有什麽奴仆,便讓李岱取些銀錢,作為賠償,也好請人來打掃。”
林楠績點點頭,滿臉歉意:“确實對不住黎兄,我看黎兄随身只有一位仆從,黎兄體弱多病,又要料理府上,想來照顧不過來。李叔,多取些銀錢來,明日再給黎兄府上多挑幾個身強力壯的奴仆。”
李承禩臉色一垮,怎麽,這是順勢要在他的府上安排眼線?
他臉上浮現一抹陰沉的笑意:“不必勞煩,只需叨擾幾晚,等味道散去便可,何必讓林大人破財?”
林楠績想了想道:“黎兄說的是,先解決當務之急要緊。”
李承禩等的就是林楠績的這句話,面露微笑:“這麽說,林大人是同意借住了?”
林楠績撓了撓頭,默默吐槽:【還挺會順杆子往上爬。】
不過面上不顯,還是客氣道:“小事一樁,黎兄不必客氣。”
李承禩:……
李承銑“噗嗤”笑了一聲:“也好,管家,你去安排。”
李岱領命,對黎四道:“黎公子,還請跟老奴來。”
李岱帶着黎四去西廂房住着,也就是之前住着常福的那間。
林楠績在心裏小聲嘀咕道;【這是之前住着常福的那間西廂房,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黎四剛踏進西廂房的門檻,差點平地摔了一跤。
好在有李岱在後面扶着,不然真要當衆出醜。
李岱熱心地介紹道:“這就是西廂房,每天都會打掃的。之前住了個來京城伸冤的人,誰知道竟然是來誣陷我們大人的,好在最後真相大白了。”
李承禩:……
他的手撐在門框上,看着收拾整齊的西廂房,目光路過床鋪,胃裏頓時泛起不适。
他知道那個人。
他吩咐人打的。
打完了身上血污縱橫,就睡在這張床上?今晚他就要睡在這裏?
李承禩有點笑不下去了:“還有別的屋子能住人嗎?”
李岱遲疑了:“倒是有,只是都沒打掃,其他的就是我們下人住的地方了,怎能委屈公子。”
“公子可是有哪裏覺得不滿意?”
若不是臉上有人皮面具,李承禩的表情都要扭曲了。一想到這張床曾經睡過那麽肮髒的東西,他就想吐。
“算了,這間……就行。”
李岱招待客人禮數周全,吩咐人把需要的東西全都準備齊,甚至把床上的鋪蓋全都換了一遍,又擡來洗澡水,讓李承禩好生洗漱一番。
李岱帶着奴仆退出西廂房,撇了撇嘴。
這個黎公子,事倒是不少,難伺候的很。
看人的目光總是陰陰的,很是不舒服。
林楠績和李承銑回屋,從窗戶往西廂房的方向瞄了幾眼:“沒想到貓把魚埋在他府上,真是怪事一樁。”
後窗“咚”的一聲從外面被打開,一只小獸輕手輕腳地落了進來,一路“喵喵”叫,最後停在林楠績的腳邊,蹭着他的腳踝撒嬌。
林楠績将貓抱到腿上,點了點它濕漉漉的鼻子:“你這小東西,偷了又吃不完,吃不完還要偷,還埋到別人家給人添麻煩,下次不許了。”
李承銑修長的手指拿着一條小魚幹,放在貓咪不遠不近的地方。一聞見小魚幹的味道,貓咪頓時跑到李承銑跟前,擡起上身要魚幹吃。
李承銑一邊喂,一邊摸着這貓咪光滑油亮的毛發,面露贊賞。
“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