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里风吹草叶唰唰作响,胤禛命人把躺椅搬到书房外面来,独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气节交替星河轮转,总是有规律可循,但这世间的人与事,确实瞬息万变令人无法琢磨。

    自从老八病重,皇上与他间隙愈深,气息奄奄间被从别院移回京城,这等生死大事不同以往,就算是事情过了,只怕老八对皇上也是心怀怨愤,他心中不平,皇阿玛难道便能芥蒂全消?只怕更是心头一根刺。

    从废太子时候满朝都举荐八贤王的辉煌,到如今带着重病狼狈回府,谁能想到呢?

    满人的部落当年在草原上,只要占了人望又有兵马势力,那便有一争之力;但如今在京城中,储位之争,却大半在皇上一人之心。

    满朝有目共睹,圣心分明,皇上对胤禩厌恶已极,无论老八门下的党人再如何摇旗呐喊拉拢,也是大势已去再难回转了。

    但一个山头倒下,另一个山头又立起来,自从皇太后病重,三皇子胤祉侍疾以来,这位奉旨修书,颇有文名的诚亲王,似乎颇得康熙看重。

    这两月来总有赏赐,还总是传见他询问修书进度,昨日傍晚,诚亲王从御书房里出来,康熙说外面起了风,还拿了一件自己的披风给他穿着回府。

    今天早上他前去求见皇上,胤祉正手里捧着那件披风满面笑意地进去,披风上的明黄色龙纹刺得他眼睛都疼了。

    圣心啊!

    胤禛转着手里的佛珠,长长呼出一口气,告诫自己要稳住,皇阿玛年老,猜忌心重,这两年把权柄握得越来越紧,他不能有任何越界的动作,不然,这两年来的小心谨慎暗中布局,就都全白费了!

    胤禛再抬头看天,飘过来一片云,方才正熠熠闪光的几颗最亮的星星被盖住了,旁边的月亮倒是露出来,玉盘一般光润鲜明。

    是啊,云彩会飘动,星辰会轮转,他长到如今四十岁,这些此起彼伏,看得还少吗?

    小时候看着二哥胤礽受尽皇宠,到后来被父亲防备厌弃;

    大哥在军中威风赫赫被称作“大千岁”,到后来孤注一掷赌输了被圈禁家中;

    老八十几岁的时候被皇阿玛带在身边满面自豪地对着蒙古台吉们夸赞聪敏仁孝,到后来疾言厉色当众恶言相对,直言他是辛者库贱妇之子;

    十三小时候也被皇阿玛夸赞“吾家千里驹”,到后来十三被困养蜂夹道那么久,这几年就算出来了也是沉默安分,再无从前的神采飞扬之

    态。

    不到最后,谁都说不准,他得稳住!

    心定则神安,李盛趴在廊下,看着胤禛的面上先是不安纠结,再是感慨哀怨,各种表情变换,最后归于平静。

    这是自己调节好啦?从今天上午回来铲屎官就黑着一张脸把自己憋在书房里,跟道心不稳一样折腾了一天,写字嫌弃墨不浓,看书嫌弃光太亮,吃饭都觉得今天的米饭煮得太硬。

    这到了晚上,终于自愈了?

    大狗狗慢吞吞晃悠过来,走到他面前蹲下,左右看看胤禛的脸,嗯,正常了。

    然后就被撸了一把狗头。

    “元福,你怎么还不睡?”

    大狗狗翻白眼,你这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骂东骂西,我哪里睡得着啊?

    怪不得人家说无论是交朋友还是找对象都要情绪稳定,身边的人这么折腾,真的太影响心情了!

    还很影响食欲!李盛看着铲屎官心情低落,自己晚饭都只吃了四块骨头!

    这会儿没事了,大狗狗站起来两只前爪扒拉着胤禛,黑豆眼亮晶晶的,一边看他一边舔嘴巴——我们来吃夜宵吧!

    按着往常胤禛的作息,八点钟就差不多吃完饭睡觉了,现在十一点真的是快半夜了。

    但是胤禛晚饭几乎没动,这会儿自己把自己劝好了,似乎是脑力活动太多,被元福一扒拉,还真有点饿。

    “苏培盛!去膳房看看,让他们给爷上点吃的来,给元福也弄几根大排骨。”

    苏公公听说他们家四爷要吃东西,那简直是兴高采烈地跑去膳房把大厨从床上摇起来做饭。

    “有现成的肉馅,汆个丸子汤,放点炸豆腐黄花菜粉条,炒两个青菜,还有剩下的羊排再煮开,给主子配上点韭菜花腐乳孜然辣椒,爱吃哪个味儿任主子挑,元福的大骨头也有,苏公公,您看着,这贴骨肉留了这么厚一层,这一扯就下来,在锅里都焖脱骨了!”

    “行了行了,别说了,就这么着,你是管事的,你安排就行,主子爷还等着呢!”

    苏培盛暗地里咽了口口水,不耐烦地催他们快点,不然一会儿主子都困了!

    五个大灶都捅开,猛火一起,也就一刻钟,苏培盛带着提膳的小太监回了书房。

    李盛在下面啃骨头,时不时地被投喂两个丸子两块豆腐,吃得很开心。

    “元福,你也吃点青菜吧,我昨天听弘昼说你时不时有点便秘啊?他说你跑去小山坡上蹲了半天。”一边说,胤禛一边给元福

    夹了一大筷子菠菜放进狗狗的盘子里。

    李盛闻言,气得尾巴都不晃了,弘昼这个大漏瓢,什么都往外说!

    但是看着眼前的菠菜,李盛还是低头吃了,身体是自己的,他是一只成熟的狗狗,不跟小屁孩斗气。

    吃完夜宵,一人一狗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回屋睡觉,胤禛睡里间卧室,元福睡另外一边的炕。

    不知道是不是得意忘形了,胤祉在自己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出了昏招,准确来说,是他的属下。

    胤祉的属人孟光祖,打着主子的旗号,到山西、陕西、湖广、广西等地活动,代表诚亲王向江西巡抚佟国勷问好见礼,佟国勷回送银两缎匹。

    佟国勷,这名字一看就是佟家人,是佟国维、佟国纲的同辈堂兄弟,佟家作为皇帝的母族,为了下一代的荣华富贵,也不肯得罪了这位荣宠深重的皇阿哥。

    不仅如此,孟光祖还向四川巡抚年羹尧赠送礼物,年羹尧居然还回赠了马匹银两,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无论是从政治关系还是姻亲关系上,他现在明面上可是雍亲王皇四子的人。

    清朝制度,皇阿哥差人赐给属下外任官员物件,该官员就要即刻奏报中央,但佟国勷和年羹尧都没有上报,更过分的是,年羹尧连自己名义上的旗主兼妹夫雍亲王,都没知会一声。

    直到直隶巡抚上报奏闻,康熙才知道这件事,很是不高兴。

    按照当时的法规制度,过往官员要有堪合,地方官员才能供应车船马骡,孟光祖没有堪合,却能在地方上通行无阻,自然是因为他代表诚亲王,由此也可见,当时的诚亲王胤祉不光在康熙面前得脸,朝中官员也很给面子。

    康熙心疼儿子,为了保全他的名声,没追究胤祉的罪过,但这件事影响太恶劣,总要有人承担后果,于是孟光祖就成了顶锅的人。

    康熙把佟国勷直接革职,年羹尧也革职但仍在原位置留任,至于孟光祖,直接处斩。

    胤祉虽然没被处罚,但谁不知道孟光祖是他的手下,给主子办事,结果把命搭进去了,一时间胤祉也是心情郁郁,也有些不安。

    这件事,不光康熙不高兴,胤禛更不高兴——年羹尧可是自己的门人,竟然敢背着他跟诚亲王交往,在两个亲王皇子之间当骑墙派,简直是胆大包天!

    胤禛忍不下这口气,随后不久就找了年羹尧的麻烦。

    年羹尧本来就年少得志有些傲气,并不经常向胤禛致信请安,又一次书信中行文偶有不敬,没有自称“

    奴才

    ?置业)

    ,只称官职,便被胤禛抓住把柄,直接去找了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

    胤禛对着老丈人一顿输出,怒骂年羹尧是“儇佻恶少

    ,问他们年家心里到底还认不认自己这个当主子的,把年遐龄怼得一愣一愣的,随后便是跪地请罪。

    随后,年羹尧为自己两边讨好的侥幸行为付出了代价。

    ——胤禛以旗主的身份,责令他将从前被准许带着赴任的子弟侄儿全都送回京师,十岁以上的儿子不允许留在任所,以做惩罚。

    当然了,胤祉这个罪魁祸首也被他四弟定向狙击了一回。

    江南武进县有个叫杨道昇的人,据说“颇通才学,兼通天文

    ,胤祉就把他请到自己的府里,让他为自己测算天象,也就是测算自己是否有皇命。

    胤祉手下有人,胤禛一样有人,探问得知此事,胤禛暗地里七拐八绕地令人把这件事捅到了康熙耳朵边。

    当年太子废立,是胤祉揭发当时的直郡王府里养着喇嘛行巫蛊之事,康熙得知那喇嘛一开始是胤祉府里的,便冷了这个三儿子一阵,谁知如今他又开始请人测算天命了!

    他这是要干什么?自己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康熙面上不显,暗地里有些失望,待胤祉也冷淡了不少。

    对此,胤禛面上跟没事人一样,暗地里可是很高兴啊,出了一口气当然痛快了。

    听说胤祉求见皇上却没见着,当天中午,他连饭都多吃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