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蹲在书房的塌上,看着胤禛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在面前踱步过来,踱步过去,看得狗子眼晕,他有些不耐烦地趴下把头撇开不看了。

    胤禛的烦躁在于对现状的迷茫和不甘。

    胤礽被二废太子,且康熙明旨表示再无立储之意,但是这数年的明争暗斗风波汹涌,又岂能是皇帝一句话就能止住的?

    康熙五十二年皇三子诚亲王胤祉受康熙皇命,让他负责修辑律吕、算法诸书,且特旨可在畅春园蒙养斋开馆,这可是一项殊荣!

    有了这个差事,胤祉便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并拉拢大量的著名学者和名臣,包括康熙亲书“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的陈梦雷;桐城派散文创始人方苞;以及魏廷珍、蔡升元、佟佳氏的法海等人,都是学问渊博之人。

    有这一遭,胤祉自然是大出风头,一时间在诸皇子中隐隐有超然之势。

    胤禛并不乐见这种现状。

    凭心自问,他在才能学问心性上不逊色于三哥胤祉,正因为清楚自己并不差,胤禛心里才不甘。

    之前太子或是大阿哥直郡王上位,他都不会这么不服气,太子是元嫡正统占了名分,直郡王是带兵出征有了战功且是长子,可是三哥胤祉呢?他非嫡非长,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才干。

    编书?难道把我胤禛放到那个位置,再有一批饱学之士,我干不了这个活儿吗?

    带兵?当年前边的年长皇子们大家一起随康熙亲征葛尔丹,大家表现都差不多。

    朝政?现下监国理政过的,也只有一个废了的二哥胤礽!老爷子把着大权,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兄弟们,连朝政的边儿都没摸着过!

    心性?成年后随皇伴驾,四十八年途中鄂伦岱以皇亲国戚自居,对皇帝的训斥都不以为然,当时是自己站出来斥责他悖逆无礼理应论国法处置;巡幸黄河,也是自己跳下去亲自验看木桩质量,这种得罪人的差事上,胤祉他什么时候肯出过头?跟老八一样的“仁义”,呵!

    论孝悌亲善?自己确实脾气冷硬交际少,但是好歹没开罪过兄弟,这几年朝中风云变幻视他也从来没干过落井下石的事儿。老三在十三弟胤祥生母敏妃丧期剃头,是为不敬妃母,当时被削去爵位闭门思过,这可是众所周知!

    越是想越是不甘,胤禛白天在书房里踱步不算,大晚上也睡不着了,从卧室里披着大氅出来,站在院子里看月亮。

    睡在旁边临窗炕上的李盛被吵醒,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走出来看,就看见胤禛披着个藕荷色的大氅,在院子里长吁短叹。

    今天晚上月色很好,清月银辉,照在胤禛的大氅上把淡紫色的大氅映得都有些白了,这件大氅的款式又是那种上面收紧下边放量的宽,李盛睡得迷迷糊糊,猛地一看还以为晴天娃娃成精了。

    “元福?你也睡不着?那你过来陪我一会儿吧。”

    听到说话声,李盛这才醒过神来,原来是铲屎官!

    随即又很嫌弃地看他一眼,谁睡不着啊,我睡得老香了!

    但是铲屎官是亲的,于是大狗狗打着哈欠走过去,拽着胤禛的衣裳把人拽进廊下,在这看月亮吧,起码这挡风。

    苏培盛感激地看了一眼元福大爷,忙不迭地让人端过来一个熏炉,四爷要是半夜吹风病着了,他这当贴身太监的可倒大霉了!

    “元福,你说,我能不能呢?”胤禛的声音很小,大拿李盛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能不能当皇帝啊?当然能了!

    “汪汪!”大狗狗端坐在胤禛面前,两只爪子按在他的膝盖上。

    旁边的苏培盛早缩到一边去了。

    胤禛听到元福肯定干脆的叫声,心里震了一下,他把手放在元福的大爪爪上,不由得喃喃道:“我能做好吗?纲纪腐败,国库空虚,官绅贪酷,百姓艰难,我能面对吗?那把椅子,我配吗?”

    软乎乎肉墩墩的爪垫从他的手下抽出来,按在了他的手上,毛茸茸的大头凑过来蹭蹭他。

    胤禛听见轻轻的呜呜叫声,他低头,元福的豆豆眼格外地真诚坚定。

    ——你配啊!你意图夺位的时候,能想到百姓想到朝廷,就已经胜过别人了!

    你会整顿朝纲,会追查贪渎,会多年勤政,会改土归流,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纳粮.....

    你得争啊!

    胤禛低下头,两只手和拢,把元福温热的爪垫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自己飘荡纠结的心。

    既然要做事,就必须要有行动纲领,远在福建的门人戴铎给自己的主君胤禛写了一封密信,为胤禛分析当下局势,提供了诸多可行性意见。

    “论者谓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和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谓难也。”

    ——这话算是把康熙对众多儿子的态度说明白了。

    八阿哥胤禩才智过人礼贤下士,众臣所推,被康熙忌惮甚至厌弃,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停止对八爷党派的打击;

    而老五、老七这些皇子,不争不抢,敦厚仁孝,但康熙考虑差事也从来没想过这几个人,将来若是思虑江山承继,估计也不会在这几个平庸的儿子里面选。

    因此,在父子关系方面,戴铎是在暗示胤禛:“您得展露才华,但又不能让皇帝怀疑忌惮,这个度,得把握好啊!”

    而在兄弟之间,则要“大度包容,使有才者不为忌,无才者以为靠”——势力大的,您让着点;无依无靠的小兄弟们,您帮着点。

    对于皇帝左右亲近的下人,得“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优礼也”——大老板身边的人,您得笼络着点,他们说句好话,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要是说句坏话,那可是谗言祸根,伤了您在皇上跟前的体面啊!

    至于咱雍亲王府上自己的人才,更要格外注意。

    “至于本门中人,岂能无一二才智之人?但玉在椟中,珠沉海底,即有微长,何由表现?恳求主子加意培养,终始栽培,于未知者时为亲试,于已知者恩上加恩。”

    ——劝胤禛得投资人才啊,府里的门人,旗下的属籍,您得栽培啊!

    戴铎这人不光会规划,还会反过来给老板画饼:“使本门人由微而显,由小而大,使在外者为都督提镇,在内者为阁部九卿,仰赖天颜,愈当奋勉,虽未必人人得效,而或得二三人才,未尝非东南之半臂也。”

    看看,说得多好听,想一想都觉得未来可期啊!

    胤禛也很动心,他既然已经决意夺位,那戴铎这些话自然是金玉良言,总结下来无非就是三条:得宠于皇父,见善于兄弟,加恩于属臣。

    这份奏折胤禛翻过来翻过去好生琢磨,肯定是往心里去了,但是他给戴铎的回信却是这个画风——

    “语言虽则金石,于我分中无用,(做皇帝)实乃大苦之事也。”

    李盛在旁边看着他写回信简直都想翻白眼,真能演啊!跟自己人都演!

    李盛都能想象到戴铎受到回信时候的表情——天啊我老板这个口是心非的老傲娇,真无语!

    当然了,他们俩之间的默契不是胤禛这两句假模假样的话能遮掩的,戴铎在胤禛跟前待了两三年,依着他们双方对彼此的了解,有“金石之言”四个字,已经足够让戴铎明白,自己的主子,雍亲王,已经有夺嫡之志!

    既然要夺嫡,君心,便是最要紧的事儿,胤禛一面仔细办差展露才能,一面在康熙面前做出不慕名利不图高位的样子来。

    当年,顺治皇帝的淑惠妃去

    世,康熙发现办理丧事的官员草率从事,便令胤禛查办。

    之前老八胤禩在处理废太子的往来官员时,屈法容情以招揽人心,结果为康熙所厌恶。

    胤禛便吸取教训,做个铁面王爷,把这件事涉及到的工部尚书满笃、侍郎马进泰、内阁学士兼任光禄寺卿马良、以及内务府总管等人,都拉出来议处,使这些人都得到了处分。

    期间也有人来求情,或是放低姿态求四爷抬一手,或是暗示四爷您未免太冷酷小心没朋友。

    胤禛理都不理:我不管你是谁的人,反正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人!

    不是我的人,那我干嘛帮你?!卖了你,能在老爷子面前讨个好,这才是正理儿!

    一时间大家都觉得雍亲王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但是康熙很满意,胤禩广结人心,已经让他生了忌惮,胤禛这样才对,只要忠于君父就够了,别生些别的心眼!

    胤禛为了塑造自己在康熙眼中无欲无求的形象好让皇父放心,还净写些恬淡清净的诗文。

    李盛看着他晚上还在灯下铺开一大张纸对着上面的人名单开始琢磨,怎么给戴铎的兄长活动活动,能拿下一个河南开归道的差事,地方上有谁的人,怎么能避免被找麻烦,又有哪些关系可以争取。

    又盘算府里还有多少银钱够不够疏通。

    沈廷正也历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放出去出任商州知州呢?

    博尔多是他旗下的人,若是举人出身,他再推一把,最好是往户部去谋个职位,只是最近不好动作太大。

    然而第二天就开始写些什么:“懒问沉浮事,间娱花柳朝。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道许山僧访,棋将野叟招。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

    还给老爹的折子上表示自己最近求佛问道颇有所得巴拉巴拉。

    李盛蹲在椅子上看着胤禛写这些东西,心说不愧是搞政治的,真能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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